5.

“为什么要帮我？”程璐雯坐在宋家老宅的长廊上，腿上缠了绷带，肤色因为缺少阳光的映照，有些苍白。阴影遮住了她大半张脸，只露出一张薄唇，她看着苏璟卿坐在秋千上荡来荡去，似乎前几日的凶杀只是一个简简单单的游戏。

苏璟卿的手臂上裹着纱布，腿上的伤口已经愈合结痂，被她的红裙子盖住了。她编了一根发辫，用红色发带系好，此刻发带也跟着她随风飞扬，欢畅肆意，她看向了程璐雯，微微一笑，“我只是舍不得你就这样失败了。”

“舍不得我就这样失败了？”

“对，像你这样的天才，死于暗杀失败太可惜了。”苏璟卿停下了秋千，单脚点地，一只手握着秋千绳，另一只手则伸向了秋千架旁的紫藤，“你这样的天才要么带着你的骄傲被旗鼓相当的对手杀死，要么带着你的才华杀死你旗鼓相当的对手。那个日本人，他不配成为你的对手，更不配让你为之丧命。”

“那你呢，你的一切才能不逊于我，你会是前者还是后者？”

苏璟卿从秋千旁的紫藤上摘下一朵花，轻盈地抛向程璐雯，“我吗？我倒是更愿意和你成为朋友，甚至，伴侣。”

“伴侣？”程璐雯从风中握住了那朵花，细细的嗅着。

“程二小姐，我们认识这么久了，你是真的看不出来，我很喜欢你吗？”苏璟卿看着她，歪头一笑，眼里的笑意却看不出有几分真几分假。

苏璟卿天生一副笑相，这和素净冷淡的程璐雯截然不同，她笑一笑就能让人如沐春风，放下警惕，忘记她是七十六号的科员，忘记她自从去年进入七十六号，手上已经沾了不少同胞的鲜血。程璐雯敬畏着她，却不敢相信她半分。她的出手相助，也许只是她这个心理学天才笼络人心的小把戏罢了。

“喜欢我？”程璐雯似乎并不诧异，她把那朵花从鼻尖移开，在手指间轻轻捻动，“爱情这东西不过是男女之间某些腺体的激素分泌，只是浪费了那些本可以供给思考的有机物罢了，我从没有想过要喜欢一个人，无论性别，苏小姐，我怕是要让你失望了。”

“失望又如何？反正我就是喜欢你了，随便你怎么想。”苏璟卿似乎觉得无聊，就打断了这个话题。

“这一次多谢了。”

“别，我可不想要你道谢，如果真的要谢我，璐雯你不如告诉我一个只有你和程大哥知道的秘密吧。”

“我叫程瑾。”

“什么？”

“我是说，我有另一个名字，是程瑾。”

“真巧，我也有另一个名字，叫苏宁。”

苏璟卿在九岁之前，是叫苏宁的。她不太清楚的童年记忆里，父亲母亲一个人拉着她的一只手，叫她“阿宁”。她尚小时不知道这个名字的意思，但那是父母留给她唯一的东西。后来她明白了，安宁无忧，那是她经历了颠沛流离的父母留给她唯一的愿望。

被宋离黍收养后，为了她的安全，宋离黍就给她改了名字，叫璟卿，璟为玉彩，卿本佳人，她知道那是宋叔叔对她的殷切期望，希望她能长成一个如玉佳人。自从她改了名，宋家人也极为默契地改了口，大她一岁的宋子衿叫她“小璟”，小她三个月的宋子珮不想叫她姐姐，就叫她“苏璟卿”，只有夫妇俩偶尔不小心会叫她的旧名“苏宁”。

父母去世后，十几年都未曾入梦，她也快要淡忘了父母的容颜。其实她已经不那么难过了，只是偶尔听到“阿宁”的唤声，她还是会忍不住回头，然后面对更大的失望。

“你是程家瑾儿生在苏州，我是苏家阿宁生在成都，还真是好玩。”苏璟卿把发辫摆弄到胸前，“要不，以后我叫你‘瑾儿’，你叫我‘阿宁’？”

“你说说，这世上没爹没娘的孩子那么多，怎么偏偏我们两个人凑到了一起。”苏璟卿黑亮的眸子像两湾清水，带着淡淡的悲伤。

“好，阿宁。”

两人的腿伤养好用了不到一个月，紫藤花的花期也结束了。七十六号的人再见到她俩时就发现，程科长和苏小姐的胸口都多了一个花形胸针，程璐雯是白色的，苏璟卿是红色的。

晴子大概接受了自己的弟弟和苏璟卿走的很近，偶尔见面会调侃几句她真是心大，把地狱的花别在胸口。苏璟卿也是若无其事，说反正这七十六号不就是人间地狱吗？人进了七十六号，要么就成了鬼，要么就当了鬼差。

陈情依旧没有下落，程璐雯努力比对每一个人，都没有结果。陈情太精明了，那可是中共最优秀的地下党，所有的背景资料都被刻意抹去，唯一能获得的信息是从十八岁那年入党到现在，陈情没有一次失误，甚至好几次营救中共地下党其他成员时都妙计频出，几次化险为夷。这样的人，智商、体力、心性都是常人不能比，怎么可能让她轻易找到破绽。

代号泽国的程泽民来看过她，问起陈情的事情就安慰她不必太过着急，毕竟陈情加入共党的年限比她加入军统的时间还要长。而程璐雯想到了那日苏璟卿对她的评论，暗下决心，不论这位陈情是何方人士，这场不见硝烟的战争，她赢定了。

苏璟卿这一次找她是为了逛街。宋子衿生了，是个男孩，苏璟卿要为小外甥挑选满月的礼物，就拉上了程璐雯。

“你似乎很喜欢小孩子。”程璐雯道。

“这可是我姐姐第一个孩子，也是我的外甥，我这个做小姨的当然要用心了。”苏璟卿把那些小玩意翻过来翻过去，兴致勃勃，“瑾儿你快帮我看一看，究竟哪个适合小孩子？”

程璐雯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，是几个平安符，她认真思考了一下，选择了一个浅紫色的，把那个平安符递给了苏璟卿。

“谢了，瑾儿。你眼光真好。”苏璟卿说着，就拿着平安符去付款了，脚步轻盈得就要飞起来了，看得出来，她对那个小外甥有多喜欢。

“瑾儿，要是我过几天去山东参加满月宴，你作为科长可是要帮我准假的。”回去的路上，苏璟卿说。

“若你喜欢，我也可以多批你几天假。”

“真的？瑾儿，我可爱死你了！”

“阿宁，矜持一点。”

程璐雯那一刻是真的期待，苏璟卿找她来准假那一天会是什么样子，穿着怎样的衣服。她肯定会穿着那条熟悉的红裙子，裙摆刚刚遮住纤细的脚踝，露出一双小皮鞋。她会带着顽皮的笑意，用欢快的语调对自己说“我要去见我小外甥了，瑾儿你可不要太想我”。她会在等待自己签字时把自己的刘海绕在手指上扭啊扭，最后拿着批准文件和自己挥手道别，毕竟苏璟卿永远都是这个明丽的样子。

程璐雯猜的不错，苏璟卿确实在那天穿了红裙子，小皮鞋，额前垂着刘海，眼睛里闪烁着笑意。但她不是来请假的。

情报科查到了一封密电，说七十六号内出现了一个内奸，经过层层讨论，最后，将疑似间谍的人员控制在了十个人之间，其中就包括她们两个。

苏璟卿笑着对她说：“瑾儿，我在等你来。”

她们两个被送上了一辆车，和另外八个人一样被送到一座密闭的住宅里集中看守，等待调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