热河文人村庄的眼睛夜宿小川故居绿窗

白癜风怎么能治好了 https://m-mip.39.net/nk/mipso_4786872.html

宋利萍简介

绿窗,女,本名宋利萍,满族。河北医大药理学硕士,承德护理职业院校教授。河北省作协会员,中国散文学会会员。作品见于《读者》《美文》《散文选刊》《诗选刊》,人民日报、新华日报、文艺报、今晚报、燕赵都市报等。数篇散文入选高考语文模拟卷阅读试题,以及高考优秀课外阅读。散文集《绿窗人静》被评为河北散文名作一等奖。目前为《读者》~年签约作家,《热河》杂志社编辑部主任,《红袖书话》专栏作者。

村庄的眼睛

当我把眼睛沉入你的眼睛

我瞥见幽深的黎明

我看到古老的昨天

我看到我不能领悟的一切

我感到宇宙正在流动

在你的眼睛和我之间

——阿尼多斯

1.

十五年前你若去我的村庄,处处亮晶晶,该有的庄稼把式都得有,各种山坡斜地五谷杂粮,鸡鸭鹅狗牛马猪羊,素朴的男人女人,都是村庄的眼睛,夜里也亮堂堂的。我的赤脚医生父亲还跑得欢实,谁家一嗨哟一皱眉,就有父亲背着红十字药箱听诊号脉针灸,夜半也允许折腾,柴门一摇喊声二先生,父亲就急行在大月亮下了。

现在你去我的村庄,谷子高粱大豆黍子荞麦红薯,那么多的眼睛都闭上了,一码玉米丰乳肥臀,阉割色觉;想像猪一样生活,晚了,猪窝也被玉米霸占,猪在猪场过集体生活;气昂昂的牛阵突然腾云而去,牛郎进城寻找织女再没回来;灶王爷收回了各种粗粮细作秘方,主妇愁得不知吃啥好;各种夕阳西下的孩子撒欢都没了,只有一种机械运动:麻将,看麻将;我原来的村庄是发黄的旧符,一年一年被撕掉,换了新桃。

父亲是最黄的旧符。你要早些来,行医高兴了,也能听到他吐新鲜的形容词。“后半夜,狗也不叫了,一群山耗子排着队唱着歌跳着芭蕾舞下山了,直捣玉米府上,搓食棒粒,塞饱嗉囊,扔一地棒核,晃晃悠悠回山寨了。”父亲行医日久,眼里尽是仁慈,那些地拍子,山大王,不能算不劳而获,这一趟打食也不容易。养育你吧,就像谷子在地里灌浆,尽管稻草人虚张声势,胆大的鸟们还是幸福地生育。邻居们可不客气,撒下紫色的诱惑,鼠们歌声呜咽,死于粮道。

最后一只猫眼也闭上了,十里八村听不到一只猫野火春风地骚情。没有牛羊有拖拉机叫唤省时省力很好,没有猫和老鼠的村庄就像没有夜生活,多么寂寥。但是春天说来就来了,勤劳壮丽的女妖山鬼们说出“种地”了,桃花杏花紧忙在山头开放。粮食到底是命根儿,看紧一粒种子在暗处开窍,光下重生,再次轮回为粮食,满地金黄,有大欢喜。

我的父亲无比地惆怅,骄傲的“望闻问切”已经不等于种地了。他细细地号脉针灸,解说阴阳五行,书写药方,病人说声谢谢走了。没有人送上柴米油盐的钱,只有种地才能活命。父亲带着一群念唐诗宋词的娃们牵牛扶犁,跌跌撞撞竟也站在秋天的山头,露出胜利的微笑。

父亲几经努力没有消掉讨厌的“赤脚”,虽然他也因为这俩字荣光一回。县书记体察民生,每个村庄拜访一个老书记,老红军,老赤脚医生,老五保户。县长送来一袋米一百块钱,与父亲在炕上亲切攀谈。父亲把那一百块钱夹在书里时常地欣赏,好像是他的一点尊严。

父亲顶花带刺坐到山坡上了。他的鞋底是加厚的,布面软软的。他到下界大概还得靠赤脚医生这个行当谋生,厚点不磨脚。破角的药箱和玉白的算盘躲在柜子里不成曲调。

“赤脚医生”屈死乡间。好多话儿,好多老的活法儿,后来都沉入地下了,还不断往下走。庄稼是粮囤的盛宴,粮囤是鼠的盛宴,鼠是猫的盛宴,话儿是人的盛宴。话儿是为了人的表达而活,人不靠它吃喝拉撒睡,它必死。父亲常说“八升命不能求一斗。”小孩子去哪看见升和斗,早烂进灶堂了。

但我远远的归家,像施了魔咒,那些老话儿纷纷蹿上了树梢,睁开孩童的眼睛猴扑过来。

2.

十五年前,家家门前都囤着大粪堆儿,那是财富,人气儿,孩子们玩占山为王,哇呀呀滚叫。我家粪堆小,要去山上一捆捆砍回山槐子,挖坑埋土,积蓄雨水沤粪。父亲说,山槐是苦参,根是上好的中药,庄稼吃了补药长势极好。过了春节就捣粪,化一层刨一层,一座喧腾腾的山取代老山。父亲赶着小牛车晃晃悠悠送到地里,一堆堆排过去。彼时,尖长的冰溜子在房檐下淌成小溪。姐姐们打砟子,阳光和暖,便扔掉棉袄套上七件单衣,还热,再一件一件地脱,春天就贴着肌肤了。

老牛在前,扶犁的上粪的点籽的压头遍地二遍地的,欢乐的大家庭,默契配合,又不停说笑,一场春天里创世造物的盛会。

唯老蔫不吭声,只顾拎着铁锨粪箕子铲粪上粪。大概一出生就是低头干活,腰身佝偻,脏黑的鞋脏黑的破衣,像丢了魂的影子。大家地逗趣老蔫,“你媳妇儿不让你吃喝,咋还有力气种出两孩子呢?”老蔫诺诺的仍是低头,只龇出两个字:“种地。”他是别村的上门女婿,丈母娘老婆俱彪悍,嫌他窝囊了一脚踢出来,村里给他闹间茅屋几件破盆旧碗,他便起早贪黑帮工随叫随到,无比谦卑地活。

老蔫没牛没粪堆亦没地,但他会编结实耐用的粪箕子。他很少串门,晚上从来不点灯,他从未等到孩子来,偶尔出村一次,回来更蔫,更佝偻。他闲了便上山砍荆条,蹲在茅屋前仔细地编粪箕子,桃花李花开得艳极,与他有什么关系。编好一个,就送出去,等人家赞叹他的手艺好,他像小孩一样手中无措,害羞起来。他第二快乐是初一大拜年,孩子们从村头开始,是门就进,他受宠一样咧开了黄斑大嘴,发糖果。

冬天没什么活计,串门说话的时候,大家忽然想起老蔫好久没出来了,望过去,暗黒的草房上空,乌鸦怪叫着蹬翻老树。老蔫的亲弟老蚌赶去时,老蔫的尸体已经冻僵了。悲伤的老蚌卷起被褥,赫然露出一叠花花绿绿的毛票,竟有千元之多,那是给他的孩子攒的。

老蚌哭了,搂起票子揣进裤兜,侍候老蔫躺进黑漆漆的破柜子里,可是双脚硬邦邦地支出来。老蚌跺了跺脚,找来锯,吭哧吭哧地拉,肉沫横飞,老蔫的双脚喀嚓断掉。老蚌捡起两脚扔进柜子,咣当盖上,钉死。

如此匪性的现场,我没有亲自在,幸好鬼魂是不用脚走路的,鬼魂也不需要眼睛看,不然他要把老蚌瞪到地狱去。茅屋随后塌了,清理出一堆粪箕子。我最后关于粪箕子的印象是,父亲大病初愈,缓缓地拎着粪箕子去当街铲土。

粪箕子跟着老蔫没了。牛不养了,粪堆儿,捣粪,送粪,牛车,牛圈,牛槽,牛倌儿,都一起被弃了。种子是均撒的,“薅苗”这活儿没了;用了锄草剂,“耪地”没了。它们是同宗,一个脉系,一损俱损,一个也拦不住。也不用拦,所有事情都是向前走的,必须会甩掉旧的,另一个春才会诞生。

3.

六月,阳光要把一切烤炙,“求雨”是了不得的大事。杀猪宰羊,一日三餐磕头祷告,又抬着龙驾敲锣打鼓奔赴山上龙王庙。十五年前我必跟着上山,参与这庄重的大事。

秧苗都卷成锥子了,我认真地请求龙王爷下一场倾盆大雨。身边一位奶奶立刻磕头如捣蒜:“龙王爷呀,她年小不知事,千万不要下倾盆大雨,要下轻风细雨。”我不服,大雨才透彻,奶奶仍自顾自地轻风细雨呀。老毒的日头闪着金光,下山的路上童男童女们摘摘花追追蝶高兴起来。进村,云层诡秘突现,越来越黑重,刚掩上门,大雨踢上地面,狼奔豕突了。

秧苗蹦着高长。凌晨三点,各山头上都有人声驴语了,浩荡的露水扑透腰身。太阳一出,施肥蹚地的活计就算完成,驴自吃草,人们吃点饭钻进被窝补觉去了。

“拆棉衣裳拆被子”是水边的盛事。午后的河滩都是女人,双脚踩踏草木灰水浸泡的衣被,拿粗长的擀面杖一阵阵敲打,似有仇恨,要把冤屈砸出来,大幅度地甩开被面,石头上搓碎冲走。“捣衣”这个词真是爽利,每家的事儿就在河水里,奔来,流过。

头发乱飞的少妇哭叫着切入画面,撕破了静美。男人骂咧咧抡着棒子追,踹倒女人,不顾头脚挥棒就打。女人们抛下衣服跟着撕扯,掉水的,跌倒的,河滩乱蓬蓬。死横的男人中了桃花邪,在田里拔草时遇上邻村小妇人摘菜,眉眼一对即刻魂魄相吸,居然想亲哥热妹地过成一家。于是这男人头上长角身上长刺,看自家生了儿子一直也偏疼着的女人如弃用的篱笆,三天两头寻事践踏,推倒拔光才解恨。终于女人出现血崩,垫了厚厚的纸,坐在几个摞着的笤帚上,依然四处渗漏。女人心凉了,想起戏文里二姐吞金而死,面目如生,便扬脖吞下结婚戒指,换上干净衣服躺下等死。折腾一两天,没死成,医院探查,说戒指已然下行并卷曲到肠壁,仿佛吸盘定住了一般。真是愁肠百转了。

老医生出了妙方不费一厘钱:宽叶韭菜两把,大段切开,大油生炒,囫囵吞咽。说是稍刻如便,即出。韭菜乃粗纤维,大油是滑肠之物,生炒粗嚼不破坏纤维,丝丝络络涌进肠道,便能裹住戒指移动排出。

这样的风流故事稀松平常,倒是老先生的土方子极有韵味,值得咀嚼。乡村的地里可不都是宝,养得生命救得重病,也自然地洗刷着人心。

大河终于干涸了,捣衣这话儿没了;拆棉衣裳、洗被面这些活儿不见了;男人们不在家,敲锣打鼓“求雨”也没了力气,闲言少了重要的渠道,村庄寂静。只有绿,饕餮一般,见空便插上柔软的牙齿。

4.

偏有一年雨水奇缺,所有绿色植物密呀呀长满了腻虫,这真是不小的灾难。凭你是谁,要在高高的玉米高粱地里穿行,把叶茎上密布的蚜虫捋掉捏死,一棵也不能拉下。棉线手套一会也就浸透了虫浆,索性直接下手,手掌瞬间黑绿了,发上脖颈衣袖间也参差着可恶,一闭眼睛就乌泱泱翻滚。

雨水终于清透透地下,野菇绾着各样发髻闪烁于密林间,女人们又坐不住了。

花嫂生得壮硕,挎着大筐挥着镰刀在松树间钻来钻去,再出来就是满满一筐的紫色肉蘑与嫩黄松蘑了。大喇叭正唱着每周一歌:“照相的师傅进村口,东家请来西家留,亏我老汉力气大呀,一把拉住不撒手……”花嫂不识字,嗓子却清亮,我掩上门进院,她还扯着脖子高唱“快到俺家的炕头上啊”,立刻有男人悠长地接“来了。”花嫂嘎嘎乐。

花嫂的男人更壮硕高大像黑塔,喝碗稀粥也能过倒奔梁背十个大个柴禾来,可惜脾气贼暴,动不动手痒拽过老婆练几下拳脚,花嫂招架不住,嚎骂一阵,第二天再见又露出愉快的板牙。花嫂像孩子,烧把火的功夫也会溜出家门,和我们踢会毽子,再哧溜跑回灶前添柴贴饽饽,为此必挨上黑塔一两脚,也不在意。花嫂家里清贫,吃不上油水,一次实在没忍住站在别人家的饭桌前,吃了一块肉,这下不了得,黑塔兄弟公公婆婆关上大门,把她捆住暴打,一边怒骂:“咋不馋死你,舔人家腚去,祖宗都被丢光了。”邻居只听到嚎叫,无法上前。花嫂几天没能下炕。

过后她又忘了屈辱,去镇上逛了,晚饭时哼着歌回来,满头飞起大波浪,破鞋露着脚趾头,笑得跟向日葵似的。黑塔骂了声骚娘们,照花嫂屁股补上一脚。

花嫂后来死于非命。儿子被村中一混混欺负,她出来讲讲理,小混混突然挺出长锥刺入她的后腰,花嫂短促地叫了一声顿无声息。黑塔以为不过是打架,很看不起老婆与小孩子的斗气行为,反转回家去。及后才听到他的长啸。混混和他的家即刻逃光了,那个院,活灵活现的人从村庄绝迹。

黑塔娶了后老伴,不会针线不会做饭。黑塔更漠然,通常理也不理,夜里想起了就上炕鼓捣,之后又鄙夷地撇下。女人就哭,但她从来不挨打。我听见这个胖女人怨天怨地唠叨,就想你知足吧,能干的花嫂才冤。从不知愁,转身就笑,只要不挨打,花嫂其实活得很璀璨。花嫂要是忍耐上十五年,兴许会翻身的。

花嫂带走了“受气媳妇”的最后一片云。“村姑”不知能保留多久,娇养的小家碧玉,手指纤嫩,只在秋天委于玉米。

5.

东边来了一群鹅,提里啪啦就下河。炮竹声中家家大锅里活泡泡的饺子滚去荡来,在外谋生的人陆续坐到了桌上。水爷的儿子像躲在云后的雨,怎么也不出现。

水爷是打水井出名的,村里的辘轳水井,几口浇地的大眼井,后来谁家的洋井,都由水爷一手操办。辘轳水井夏天青苔丛生,冬天冰冻如鼓,一吃几十年不老,大眼井浮流浮流的水哗哗冲进玉米地里,听着都是笑。水爷是受人敬重的,总是仰着脖子背着手走路,比村长仰得高,比村长更像大官。因为村长再硬气,是绝户,这在村里抬不起头的。水爷有一群丫头片子,但有一个带把的就顶门户,逢人便夸水奶的一双小母狗眼睛真俊儿。

水爷出去了,回来了,抱着一个黑匣子,和一包钱。说是儿子从高楼上坠下去了,说是无法运回来,怎么就着急占了村里第一个火化的先儿。水爷每天坐在儿子的坟前,眼睛像窟窿,身子像一滩水陷下去。

据说水爷可不像水的秉性,暗里使绊子一溜一溜的,比水井要阴深。例如儿媳妇连生了女孩,水爷掏心碎肝地黑着脸,舍不得摔盆扔碗,大冬天水奶给媳妇煮好了面条,水爷偏把锅盖扔开,“生个丫头片子,还想吃热饭。”例如轮到他放牛了,与谁家有仇就拿锥子扎谁家的牛背,牛绸缎般的皮毛四处伤损,蚊子牛虻扎堆,牛四处疯跑,感染发炎。例如庄稼正在成熟,他偏把鸡猪散放出来踩踏啄吃,地主人不得已下了药,水爷家的两只鸡蹬腿了。不得了,虽然地主人马上拎了两只鸡还上,水爷却一面派出两丫头去地主家大闹,自己则带着两个小丫头去了那块地,一片一片腰斩了玉米。

村长吸了一口烟,“造孽,横没有好处。鞭抽青苗四十里,阳间损寿一十年。”一个车货子每日赶大车穿越庄稼地,无意间挥动鞭子,抽残了两旁的青苗,年纪轻轻就丧了命。水爷可不就绝户了,驼背了,跟村长跳着脚干仗“你能耐你绝户”的光辉时代已成旧历。

姑娘如今都金贵了,“绝户”这话儿在村庄自动消失。辘轳水井没了,大眼井堵死了种菜。青砖瓦房少了,土炕剩不了几个,火盆和柴禾没了;挑水和水筲没了;碾子和磨没了;“淘米压面”用不着,半个村的女人都来筛面的热闹没了。

许多话儿捂不住,留不下,老的活法儿集体休克了。可是村庄茂盛新鲜又闲暇,新修的小庙高悬国泰民安,让人一直想到大河流水小河满。进村先有庙里诸神相迎,有一股子仙气。再遇上村里梳“纂儿”的最后一个老奶奶,晃晃悠悠去赶集,又有隔世的暖了。

我只把时间退回了十五年,我的父亲还坐在炕上,如果退回几十年,我还没有出生,退回一百年,村庄也没有出生,没有历史的山野,根本没有眼睛。惯于在村庄生长的老话儿不会死,只是被时间弃掉了,你说出来,它们便能重生。新生的话儿一树繁花,也禁不住凋零,一茬茬陷落,把老话儿压得越来越深,直到村庄的眼睛看不到它们。

夜宿小川故居

我的小表姐误打误撞嫁进了郭家,等于跨进书香门第了。我说表姐你有先见之明啊,嫁入名门之后也荣光。表姐一笑:小川是先人,是长辈,他是大家的,我们还是我们。真敞亮。

丰宁打出“小川文化”品牌后,凤山古镇小川故居日渐红火,居于故居前院的表姐家时常有媒体采访摄影。因为与小川是本家,知情者,收藏有珍贵资料,更因表姐公公这一支郭姓所在院落,才是老郭家当年的正门大院。

元宵节我专程回乡看庙会,刻意宿在表姐家。车停在石桥东胡同,小川宣传墙扑面涌来文化气息。小川家青砖灰瓦的门楼上蒿草瑟瑟,却有些清冷。要贴上春联就更像家了,恍若小川就在上房里做事,岂不是好。当然门上有好联:

小院朗魁星,享文苑千年清誉;

川流归大海,领诗坛一代风骚。

其实小川更像个地道的农民,在干校在团泊洼在林县,长期的误解,病痛,不能写作,与亲人隔离,让他更想放松随性,与知己拼酒抽烟扯起嗓子骂上几句,小川最后几年的日子让人心疼,普通家居的温暖对他最适合。小川当时为什么不选择回老家凤山考察,让家乡暖暖他飘零的心呢。

“三伏天下雨,雷对雷,咱们今儿晚上,杯对杯。”晚上喝二锅头聊古镇聊小川,我们都有些醉意。廊前飞舞着大红灯笼,月亮斜挂高天,瓦房,窗花,老树,石阶,这样的景色,小川当年在西厢房读书时抬头便是。

表姐的公婆我随俗叫亲爷亲奶,这里称他为郭叔。郭叔长相俊雅,据说过去家境富裕,有宽门大院里爷儿的派头,喜欢玩鸟养花,很少下田。现在大院里也随处挂着鸟笼,花则处处生发,连翘海棠牡丹石榴黄花,娇生贵养着。

郭叔老早有文物意识。破四旧时,他把祖辈穿长衫旗袍的老照片藏到隐秘地方,使唯一的资料得以幸存。小川诞辰90周年,白头白发的杜惠回到凤山看望族中老人,又专门到郭叔家里寻看老照片,并发在《郭小川画传》里作插图。小川与杜惠生死相依不离不弃,“杜林深植惠,小水汇为川。”小川人去魂飞,这么多年,杜惠老人一直深深怀念,看到她,就会想起二人延安热恋的青春时光,恪守爱情的俊女才男。

这些老照片,我在郭叔那里也有看到,他非常仔细,装在老相片镜子里,没有当堂悬挂,而是收藏在后房,别人轻易不能进。

他谈起小川就是家珍,小川是他的叔辈。祖辈们从山西迁至口外凤山镇,繁衍成旺族。小川爷爷也是廪生,有三子,老大郭寿麒即是小川的父亲,时任丰宁县教育局长,《丰宁县志》首任纂修,母亲李有芳在凤山文庙“国民女子小学”当校长,地位显赫。不足的是迟迟不育,只得抱养个女孩。不想老年得子,有了小川,为了好养活,以女孩打扮,培养了小川细腻的诗感,倒没影响他长成男子汉。

小川生在石桥东胡同,石桥西胡同是过去有名的茶坊胡同,当然找不到半点茶讯了。石桥却还在,凤山在修整街道时挖出一座汉代石拱桥,能走四匹马拉动的铁车,目前保存完整,深埋地下,等待古镇开发重见天日。

去过小川故居的人,可能都有个困惑。房院为什么这么小,且开的是后门?虽见精致幽深,总不满足。原是小川的祖父有三个儿子,同住偌大的二进大院,后来兄弟分家,小川的父亲分得大院后房。

如果遇到知情的,领你向东转个弯,正门响当当地立在大院左侧,青砖卧顶大门楼,宽阔严整,浑然大气。进门是外宅,一般是听差、师傅所住。内外宅之间有隔墙,建二重门楼,和外门同样大小,门内有一座青砖影壁墙,旧时说小姐“大门不出,二门不迈”也指此门。过年时大门以外悬灯彩,二门以里铺红毡。可见当初亦是奢华的。小川七八岁上也见过这种派头:家里雇佣了一个听差,一个大师傅,亲友往来不断。

这两道百年大门能够幸存,全赖于郭叔的坚守。大跃进时,当地处处盖房建屋,搜罗青砖,一伙人闯进大院,欲拆掉两重门楼,郭叔冒着被打伤的危险死求活说,还硬把影壁墙拆走了,好歹留下两重大门是万幸。如今行人路过门口一瞥,仍会感觉昔日四合院的深重和殷实。在古镇保存较好的当铺胡同,这样的二进院落有不少,可见当初凤山镇讲究的富人很多。

说到小川故居里的物什,表姐夫猜测未必都是原样的了。小川随父进京后再没回来住过,房子典了出去,半个世纪多才收回,东西被弃掉或坏损也是有的。柜子匣子火盆鸡毛掸子,都是家常过日子所用,就像走进一处普通民宅。书屋最引人的是一面大红书桌,小川书法很好,想必没少在这练字。至于小川回来作县长流传哪些故事,郭叔摇摇头,那时他也就六七岁,只记得小川和杜惠来老院看过他们,大家族一起过年吃饺子,合影留念,仿佛还是昨天的事儿。

郭叔担心现在住的房子保不住得拆迁。政府发展文化旅游,小川故居定要扩展,目前亲族尚存的老人绝不同意:死人不能占活人地方。也许后代子孙本着对凤山的发展会有所松动。

其实故居大小不能说明问题,重要的在人心。小川任县长住老县衙门,冰天冻地,缺柴少米,杜惠又怀孕,二叔请他回家热炕暖火都不去享受,和同志共患难。现在身后事情做不得主,但小川有灵,一定想造福后代,定不肯侵占老宅老人和旧忆。不妨就让老人和后族人在这里代代住下去,来看小川的朋友看到小川后人自在地生活,能和他们攀谈交流,这有多好。这样小川才更安心吧。

小川的祖先有眼光。凤山古镇虽小,北边一跺脚,南边直忽悠,但地理位置卓越,是古北口去塞外的唯一通道。城子里,城子后,玉聚成,聚源永,南北烧锅,南北大车店,衙门胡同,当铺胡同,茶坊胡同,仓房胡同,石桥胡同,柴草市胡同……听听这些古地名就知凤山曾红极一时。“塞外第一楼”凤山古戏楼,及同一中轴线上皇家关帝庙建筑群,近三百年沧桑依然健在,况有散在四周的夏商周代石器、春秋战国古墓、汉代石桥等文物古迹了,古今八方聚来不同人物风俗,必定形成文化与宗教融汇的多元民俗风情,真得出一两个大人物才对得起这份涵养。

我在凤山一中读过书,每天出入老县衙大门,吃住在文庙,即嘉庆元年建造的文昌祠和凤山书院,穿长衫的书吏在魁星楼教授四书五经,7岁的小川也在此熏陶过,还由父亲抱着在大殿墙壁写大字:反对妇女缠足。而男生住在凤山戏楼西厕老院,正淘气时候,忽尔就爬上戏楼四处观瞧长啸几声,或攀上关帝庙门前的大牌楼,呼呼睡个午觉。这样的事情,小川儿时兴许也是干过的。又五四青年节,我和同学在戏楼明晃晃的灯下扭大秧歌。多幸福的事儿,但那时我们集体懵懂,不知凤山这么出名这么文绉绉,更不知,它的历史不是“百年古镇”,竟是两千二百余年!

等我有了感知,老县衙和文庙大殿踪迹全无,只剩了四个老石狮子默默对望。扼腕亦无用,拆了的就像逝去的,回不来。还好,小川故居在,诗人等于从未离开过。

热河故事·承德礼物避暑山庄系列之《清·避暑山庄和外八庙全图》为承德民间工艺美术大师池远先生典藏作品,为游客旅游留念收藏和馈赠亲朋好友的高端文化礼品。热河文化现诚招各地诚信商家代理加盟,有意者请电话联系,面谈加盟具体事宜。

热河文化艺术展览馆

-



转载请注明地址:http://www.bianhuae.com/bhst/7376.html
  • 上一篇文章:
  • 下一篇文章: 没有了
  • 热点文章

    • 没有热点文章

    推荐文章

    • 没有推荐文章