种田山头火行不尽,一路青山

月圆日,雨晦天,无星无月。夜间静坐,窗外有风,吹得帘子微动。井头唧唧的虫声时续时断,声断处雨水滴答落下,那种明净清澈之感,像某个夕暮,灶间汤锅咕嘟,地胆头老鸭汤的香味飘出来,你站在桌前,伸手折断一枝芦笋。

就在满屋氤氲四散的水气里,手抄一首俳句,“行不尽,行不尽,一路青山”,此乃大正十五年间,种田山头火托钵云游的开篇之作。

山头火自小生于富庶的地主之家,于物质上宽裕富足,精神上却苦痛压抑,幼年即经历失恃之痛,又因父亲的挥霍无度不事生产,过些年家道中落,安稳的日子如朝露般短暂易逝,随后是无尽的奔波与动荡。山头火先后经营酿酒业、旧书店、镜框店,均惨淡收场。且又一再遭遇家庭变故,父亲躲债逃跑,弟弟自杀,年,山头火同妻子佐藤离婚,独自一人去往东京。年,出家为僧。

苦行到天涯

“背负难解的疑惑,踏上行乞流转的行旅”,彼时正是大正十五年四月,即年,山花烂漫得让人无处落脚的时节,山头火已然踏上托钵行脚的路途,一钵一笠,步履不停,率性有之,自适有之,然而,更多的是艰辛与茫然,行不尽——一路青山,没有归途,没有归宿,只有暂时的停歇与休憩。

终其一生,他都是漂泊的人。

这不免让人想到郑愁予的《错误》诗中的一句:“我不是归人,是个过客。”人间声色犬马,世相缤纷驳杂,而他只是路过,路过寒暑,路过山野,路过河川,路过夕暮与晨曦,路过热闹,也路过独孤,心在路上,心无所依,飘飘何所似,天地一孤鸿。

“一路彼岸花,苦行到天涯”,天涯路远,花开在途,且前行。

“借宿不得处,明月照我行”,夜深人静,投宿无门,虽然是如此,仍然不生怨言,君看明月在天,清光满地,且前行。

“拨草寻路,有水声”,水声潺潺,密草重重,仿佛已经无路可行,可是啊,用拄杖将杂草轻轻拨开,路便出现在眼前,且前行。

我读着这些简短隽永的俳句,仿佛看到一个缁衣破履的僧人缓缓走着,他的脚步从容坚定,没有丝毫慌乱和迟疑。

一个行脚僧人的背影,孤独,决绝,沉默,曾穿过春天鲜嫩的草野,也曾走过盛夏蝉声如雨的林间;曾行于秋日萧瑟的风雨中,也曾经过寒冬漫天的大雪;曾得到过善待,也曾遭人白眼;曾被自然风光治愈过,也曾在恶劣环境中喟叹过。

苦行,行于未知的途中,心境变了,一些难解的困惑或许已经不足以成为困惑,而一些关于生命征程的探索仍然没有答案。人世苦短,去日苦多,且去云游,去浮浪,去将时间耗费在青山绿水间,去随缘度岁华。

山樱听泉音

三月,草色返青,花儿欢欢喜喜地开在风里。七八月间,无疑是明亮的,日光、星辰、月色莫不如此。十月,木叶枯黄,柿子被秋霜打红,一颗颗小灯笼似的挂在枝头,喜庆可爱。落雪天,天地一白,世界格外寂静,深雪里行人的足迹都已被掩埋。

自然景色随时序更迭而更替变幻,不同时节有不同的特色与美,或鲜明,或热烈,或缤纷,或枯淡,那些动人的景致,无一不是寂静的,它们守时序而知枯荣,默默装点着山川平畴的同时,也安慰了俳人的眼睛。是以旅路寂寞,旅路也不尽是寂寞。

“行到水穷处,春随溪声来”,多好啊,春天!它不是跟着卖花声来的,也不是同树的嫩芽一道冒出来的,而是随着淙淙的溪声来的。溪声流过山谷,流过村边,流过人家的门前,春意随之弹琴鼓瑟,一路迤逦,到了人间,到了山头火风尘仆仆的足跟前。

同样是春天,溪流清澈,响音琤琤琮琮,如玉石相碰,清灵激越,水边樱花盛开,满树烟霞,烂漫到难收难管,又静得仿佛每朵花都是刚刚睡醒的模样,精神饱满,状态安逸,慵懒地倚靠着春风,听水声叮咚,每一声,都舒缓而美妙,充满柔情。“溪流此间合,山樱听泉音”,这溪是何处清溪,樱是何处山樱,已经不重要了,重要的是溪水潺湲,山樱听见了,山樱旖旎,有人欣赏,并以细腻的笔触写出,意境空妙,给世人留下一些美好的想象空间。

我偏爱山头火写自然景物的俳句,总是忍不住一读再读,诸如“草上露珠,凝欲滴”,“柿叶方落尽,山茶花满开”,“枕石上,白云去悠悠”,“月光洒满庭,前后蟋蟀声”,“天微亮,推窗对叶青”之句,真是美,一景一物都细微如画,读来轻松,又觉得朴素而动人,仿佛自己亦置身于其中,山有色,水有声,天地有大美,妙哉!妙哉!

这样的俳句,皆是山头火素日所见,信笔写来,清简流丽,体物自然,里头没有动荡和波澜,可以想见俳人内心的平和宁静,想见其间掩藏的小小喜悦与自足。

寂寞如枯草

在旁人看来,托钵云游或许洒然不羁,然亦有不为人知的艰辛。身体的疲乏、饥渴,天气的恶劣,路途的遥远,有时也会消磨人的意志,可是,这些对于山头火而言,实在不值一提。

行脚僧托钵化缘,化得一柚子,也会心存感激;炎天得清水一碗,也会觉得清凉;寒天得温水一钵,也会倍感珍贵;路遇乞者,也会将自己手中的便当慷慨与人分食。那样的善意与悲悯,总是令人动容。

难以与人道也的是心中的孤独。

需知孤独噬骨啊,只好,也只好一人领受。

“飒飒松风,撞罢晨钟又暮钟”,“久梳持帚来,欲扫篱笆花正开”,“孤影对,新糊格子窗”,“我自归来,月影中”……这些俳句,清寂幽眇,别无他人,只山头火一人独对——松风、晨钟暮钟、篱笆与花、格子窗、月影,清素,清冷,清寂,清幽,读来只觉得萦绕于其间的寂寞情愫是浅的,若隐若现,别有一种朦胧的美意,但不会太过哀伤。

“素知寂寞如枯草,独一人”,以枯草比寂寞,真是荒凉,又荒凉又惆怅。这样的比方,也只有山头火写得出来,因那是他真切的感受——某一时,置身于大片枯草中,被围困,又被孤立,满目荒凉,寂寞浮上心头,洇出一片枯涩的枯草色,无人会,也罢了。

寂寞再深一些,就成了孤独。何谓孤独?无人同醉,无人同醒,山川风月的妙意无人可说,人世不平惆怅惘然无人可解。

“今日稀无客,尚有萤火虫”,“月色蚊帐影,似有谁人来”,有时翘首以盼,以为谁会来,然而没有,最终不过是——“冬林掩映月如灯,伴我眠”。

山头火俳句集子,很适合秋夜细读,最好是下点雨,淅淅沥沥打在不拘什么植物的叶子上,沙沙,沙沙,细响撞入窗纱,也可以充耳不闻,帘子被风吹起的时候,凉意微微侵入室内。掩卷,如见一人,“背影渐远,秋雨中”。

近木圭之介拍过一张照片,名为《云游中的种田山头火》,黑白质感,一僧踽踽独行,头戴斗笠,身着缁衣,手持木杖,脚踏破履,背影静定,充满孤独寥落之感。

他将步向哪里呢?

——草野,青山,明月,还是白云……

我有酒与食

人在苦闷的时候,往往倾向于借助一些外物来排遣心中的抑郁,或纵情声色,或放浪形骸于山水之间,或借酒浇愁。山头火自小目睹母亲离世,又一再遭遇家庭变故,精神苦痛抑郁,无法同人诉说,后来学会饮酒,一度沉迷于其中,醉酒的迷离状态,或许能使人暂时忘记生活带来的种种困扰烦忧,然而,那些不堪会随着酒醒而重新浮现。愁绪如火啊,酒,如何浇得灭?

年,山头火在熊本市,一次酗酒后跳向运行中的火车,险些丧命。也有人说,那次原是山头火借酒壮胆,意欲自杀,怎料火车在他面前生生刹住。可见生死前定!随后山头火在望月义庵的帮助下剃度出家,次年,即踏上托钵行脚之旅。

做了出家僧人,酒仍然没有戒掉。从前望着借酒浇愁,往后看酒只是佳酿,于是能品出酒中岁月长,辛辣与醇香一起兜上心头,百般滋味,一时也说不清。酒喝多了,还是会醉,那就睡吧,睡在蟋蟀清亮的叫声里。“昨泥醉,蟋蟀一同睡”,次日回想起来,大概也会觉得有意思。

山头火是易于满足的,“我有酒与食,野草雨霏微”一句,同春秋末期颜回所吟诵的“一箪食,一瓢饮,在陋巷,人不堪其忧,回也不改其乐”如出一辙,不必高楼广厦,不必宝马香车,也不必锦衣玉食,困倦时有处容膝,饥馁时有米填肚,足矣,若再有半杯酒水,那就是逍遥似神仙了。

“春日偶来客,酒一坛”有很强的画面感,此句写于一草庵,“偶”即偶然,是意料之外的,故而有种望外之喜。是那样一个春日,花乱开,草乱长,林间鸟雀喁喁,有人趁兴而来,推开虚掩的柴门。山头火兴致勃勃,捧出珍藏的酒来招待,两人饮酒,间或说几句话。窗外落花缤纷,庵内有种安宁稳妥的静好。这样的静好,于浮浪了许多年的山头火来说,必然是珍贵且极为难得的。

山头火在《行乞途上》后记中写道:“我喜欢酒,也喜欢水。从前昨日,我喜爱酒甚于喜爱水。如今我酒与水同等喜欢。明日,也许我爱水甚于爱酒了。《钵子》里多是如酒的句,《行乞途上》则是酒和水一体的句;而今后,我期望自己多写如水的句。我必须到达一种其淡如水的境界。”其淡如水,是比其浓如酒还要耐人寻味的,山头火自选集《草木塔》中的作品,多是其淡如水且耐人涵泳的。

故乡无限远

山头火的漂泊行旅,逐渐将他从生活的困顿不堪中解脱出来,精神超拔到一定的境界,不受物质奴役,性灵自由,所创作的自由律俳句风格简明,含蓄蕴藉,别具一格。自由律俳句不拘泥于季语和传统的五七五格律,而是更加注重于俳句自身的韵律以及俳人内心的情感表达。

山头火行旅途中所创作的自由律俳句不计其数,多写自然景物,诸如水、月、花、草之类,其中与故乡有关的也有数百首之多。“故乡云霞处,重重山”,“暮年乡愁切,似蝉鸣”,“故乡时相忆,渡头涨潮平如织”,“故乡芦苇影,小憩入梦来”,“故乡无限远,透过新树芽”,“故乡水,饮一瓢,沐一身”……

故乡是倦怠时可供身体停靠的港湾,乡愁是种情结,纵然是浮浪漂泊的行脚僧,也会时常回望,即便天高路远,望山山绿,望水水清,望故乡却隔了云隔了树隔了重重山水,怎么看也看不见。

故乡是回去不去了,他早已知道,所以选择漂泊。

我步向白云

“归根结底,我只是个乞丐和尚,作为一个愚蠢的旅人,我这辈子都不能流转了,就像浮草一样,欣赏着从彼岸到此岸,享受着凄惨的宁静。”

“水在流淌,云动不止,风吹树叶散落,鱼如鱼游,鸟似鸟飞。如此,双腿,能走便走,能行便行了。”

“旅途的日日夜夜,摸索着摸索着,把逐渐消逝的心灵的影子,映射于瞬息万变的瞬间。”

他走了多远哪,由西日本,而长野,而山梨,而东北部,以脚步丈量的行程,走着走着,就过了数年,青山依旧绵亘不尽,苍翠不老,山头火却不出意外地慢慢老去。

年,他回到故乡山口的小郡町筑庵,即“其中庵”,身体已经回到故乡,然而心仍然居无定所,遂多次出门,托钵行脚,游荡于福冈、広岛、神戸、京都、名古屋、近畿、关东、甲州、信浓、北陆等地。

年,山头火于松本市结庵,是为“一草庵”。其时,偶有悼念亡父亡母之作,好比“行事似父日,父已不在世”,满纸悲凉,惊觉自己行事亦受到父亲的影响时,他已然病体沉疴,垂垂老矣。“蒲公英吹落,每忆母死时”,母亲忌日,蒲公英遍野,哀伤遍野,那是幼年延续至今的痛,无法被时间抚平,自然也无法遗忘。

所幸他已归来,将身体和心一同安放于一草庵中,不再漂泊无依。人到暮年,是向往一点安定的,有庵可居,免于漂泊浮浪,这对于一个饱经沧桑的人来说,多少是一种慰藉。很想看看山头火居住的一草庵,可惜书中、网上皆未能找到相关图片,只好于脑中想象一番。草庵应当远离人群,偏僻,简陋,幽静,掩映于重重树色之中,庵顶铺茅草,也许还攀爬着深渊色的牵牛花,也许只是寂寞地长些常见的小草,日间有鸟语将草庵包围,夜间有虫声将草庵环绕。我无端觉得,近门的地方,也许还种着一株山茶,花整朵落下,会发出“扑哧”的声响。

山头火于此度过生命中最后的时光,辞世前写下:“云涌起,白云涌起,我步向白云。”

青山行不尽,即便一草庵,亦不过是山头火短暂歇脚的地方,生命的征程到头来不过是一场虚空。

年,山头火离世。

世间再无此人。

我只觉得他仍旧是缁衣破履,头戴斗笠,一步一步向着白云走去,走入云深深处去了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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