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十一
一年,磕磕碰碰,过去了。
年,古玩市场兴起一股“红宝书热”。在文化大革命期间几乎人手一册的毛泽东语录,如今成为收藏人士的新宠。
年7月10日,首都北京举行世界人口日展览。中国自年以来实施计划生育和优生优育政策,目前人口的自然增长率已降到1%以下。
年8月21日,首都北京将“面的”全部收回淘汰,完成第一次出租车更新。而贵州黔东南这样的地级城市,脚步肯定是追不上北上广深,但街面上已经没有了80年代到90年代初,风靡一时的:板板车、三轮车、面包出租车。
茵茵读初二,兰兰没有如约考到城里来,而是留到了镇上,九月份读初中一年级。
暑假茵茵没有回小镇,她假期还有好多好多事,小镇对她的吸引力已经大不如前。还有一个原因是,爸爸对她的看管,变本加厉地严格得近乎苛刻起来。小镇是不能回去了,至少是现在。
茵茵邀请兰兰到城里玩,兰兰说,果园葡萄熟了,要帮着卖,来不了呢。
果园?
原来兰兰还有这么多事,是茵茵不知道的。在兰兰的来信里,茵茵曾听兰兰提过,蒲妈妈嫁人了,嫁给一个死了老婆的老实车间工人。兰兰叫他“魏叔叔,听蒲妈妈说比她还要小一岁,可能是老婆意外死得早,自己一个人把儿子盘(拉扯)大吧,看上去老得就像个老头一样。茵茵当时也不知道说点什么,蒲妈妈不容易,也很坚强,她如果能找到一个疼爱她的人,那么即便晚了些,也是幸福的。只是茵茵觉得,兰兰说话的语气里,总带着一种微微的嘲讽和挖苦,这种尖酸刻薄,茵茵奇怪自己怎么以前没发觉?或者是现在突然不习惯起来?不得而知。
而茵茵毕竟是个未经风雨的小娃娃,特别是那些情不情爱不爱的,听上去离蒲大姐都太远。蒲大姐她需要的是,是实实在在的生活,一种能够折现,能够看得到将来的,相互帮扶的日子。而“老魏”(蒲大姐习惯这么叫他)这个人,除了木纳一点,老实一点,人是不错的。经别人一介绍,蒲大姐心里便有了下一步的安排。而老魏,也傻呵呵地,乐得享受“久旱遇甘霖”一般的女人的温暖。他发现,蒲大姐有一点咋咋呼呼,但是却很会过日子。精打细算,又很节约,人又能干。没什么过场和讲究,老魏和蒲大姐就把婚结了,踏踏实实地过起日子来。
老魏也曾问过蒲大姐,这么多年想必给蒲大姐介绍对象的也不少,一个女人拖着一个娃娃不容易。怎么现在突然就想通了决定嫁给他?
蒲大姐笑了一下,这个老魏只是老实并不傻。是有一些原因,在于蒲大姐感到随着兰兰越来越大,自己常常会感到力不从心。经济上的支出加大,而自己赚副业的机会又越来越少。兰兰着女娃娃疯野得很,蒲大姐越来越看管不住。又止不住地担心兰兰会不会在外出什么事?这种担忧,常常令蒲大姐一着急就不注意教育的方式方法。女娃娃成熟得早,生怕在兰兰的叛逆期,自己一个人真是无力招架。而这些原因,其实即便不说,老魏的自身情况也是过来人,这么多年,他老魏也能够理解这一点。
蒲大姐把刚炒好的一盘菜放在桌子上,嗔怒地瞪了老魏一眼,“快吃吧,吃饭都堵不住你的嘴。平时喊你说话,又闷死都不开腔(说话),这哈(这会)话硬是多不完。”
老魏捻了(夹了)一颗花生米,嚼在嘴里嘎嘣脆,还带着花椒和盐的椒盐香味。蒲大姐做的“油酥花生米”,是老魏吃过最好吃的。微微眯起眼,砸吧了一小口米酒,乐得很。
而其实,就在半年前,老魏的状态却不是这样的。
老魏的经历单一,前生在国营老厂里干了大半辈子,“车钳洗刨”各个工种车间,都留下过老魏的身影。他的青春、婚姻、朋友都是在这个老厂子的见证下,完成人生的一个个转变。若不是遇上这几年国有企业的改革风暴,老魏及厂子里和老魏差不多年纪的职工们,将会守着这个厂子一直干到退休。而世事难料,没等到退休,他们就出现在厂子第一批的下岗名单中。填写完几张表格,交接完手续,领着信封里薄薄的一笔费用,老魏们“光荣下岗”。
据悉,在年至年,正是我国国企改革向纵深发展的高峰期,据统计,中国历年累计下岗的职工约万。
老魏刚退下来那段时间,跟蒲大姐再婚才没多久。这么大的变化,对于他一个大老爷们都难以承受,更不消提是一个妇道人家了。他只能瞒着,照旧按点出门踩点返家,还没想好怎么开口,能拖一天是一天吧。
其他退下来的哥几个,境况和老魏大同小异,对家里人也是报喜不报忧,哥几个常约在一起,轮番请客,喝喝小酒,一起发泄下心中的愤懑不满和对逝去时光的怀念。可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,解决不了任何实际问题。消沉和抱怨,于事无补。眼下,迫在眉睫的关键在于,必须得尽快谋划到新出路。
蒲大姐有一天,在老魏准备出门的时候给截住了,“你坐着,今天就别出门了,我有事想跟你商量一下。”
老魏顿感大事不妙,这种商量的口气不像她平日里咋咋呼呼的风火劲,倒是冷静得有一丝反常。不晓得是不是有人多嘴告诉了她,自己下岗的事。按一般人来说,这都还处在两人“新婚燕尔”期间,蒲大姐才跟自己结婚就遇到下岗,老魏心里愧疚得很。
见老魏既不敢说自己忙着去厂子里上班,也不敢多问商量什么,忐忑不安的模样,蒲大姐倒是快人快语地先笑了,“瞧把你紧张得,哈哈,又不会杀了你。”
老魏稍稍放下心来,咧嘴“嘿嘿”地一笑,“哪样(什么)事?”
“你也晓得,医院的勤杂工,每个月的钱刚够我们娘俩花的。所以,也没存到什么钱,虽然少,但多少也是一点。”蒲大姐从贴身的衣兜里,掏出一本红色的存折本来。见老魏目瞪口呆地愣在那里,蒲大姐干脆把存折递到了老魏的手上。
“这,这是搞哪样?(什么)”“”老魏实在不晓得蒲大姐什么意思。
“医院的工作我估计也干不了多长时间了,你想你一个有技术的工人都下岗了,更别说我了,不过早一天晚一天而已。所以,我想好了,我打算辞职不干了。”蒲大姐没有跟老魏详细提过,自己和院里姚一清、姚建国、谭芳他们一家子的亲戚关系。这些年,院里的变故一桩接着一桩,就算要聊,也不急着和老魏在这一时半会的说清楚。再说,也没啥非说不可的,反正,都是过去的事了。不提也罢。
听到这里,老魏心里已经确定蒲大姐早就知道了,并且,还做了一个更加惊心动魄的决定。老魏最初以为,如果她知道,定会各种生气、指责和唠叨,即便蒲大姐不声不吭地扛过去,老魏心里都是难受得很。可是,没想到她全然不是自己想象的那个样子。
老魏叹了一口气,把存折放到桌上,“既然你晓得,我也就不瞒了。是我对不起你们娘俩,如果后悔,还来得及,我不会怪你们。我是个男人,养家是我责任,是我不配你。”
“少跟我费这些话!我就问你一句,你觉得我们搞种植怎么样?我打听好了,有个远房亲戚要把果园卖出去,问了一下,价钱也‘相因’(便宜)。我就想,要不我们干脆就把果园包下来,自己搞?”见老魏越发地瞪大了眼睛,蒲大姐拉了根凳子,坐到了老魏的正对面。“医院后山种的‘果果’(果树)和菜秧子(蔬菜)都是院里最好的,有一点经验。不懂,我还可以学,容易上手。你说喃?”
老魏咽了咽口水,一时间脑子里转不过弯来。谁说的女人不必男人能扛事?在关键时候,男人反而更像一折就断的竹条,而女人才是那韧性十足的钢丝。老魏打心眼地,甚至是有些崇拜地,望着面前自己的老婆,蒲大姐。
“~~~~~~喂,我说了这么些,你啥意见?到底听进去了没?”
老魏觉得此刻做出决定不是最重要的,一切细节都可商量。只是老魏暗淡的心情,似乎被蒲大姐不由分说地撕开了一个口子,没有容许老魏沉浸在自怜自艾的情绪里,而是被这个拽着老魏的衣领的女人一声大喊,“走,只要手动脑动就饿不死,怕什么。”老魏透过这个叫“老婆”的女人手指的方向,仿佛看到了前方的光亮。
“女人都不怕,那我还那么胆小,就太窝囊了。”老魏口拙,语速又慢,心里想了一大通,嘴巴里这会却只出来几个字,“好,可以。”
这才半年光景,几乎都快废弃的果园在老魏两口子的打理下,慢慢有了雏形。
老魏坐在靠椅上,又捻了(夹了)一颗蒲大姐做的“油酥花生米”,嚼在嘴里,有滋有味。
蒲大姐自打离开乡下,医院以来,发生在她身上或者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,蒲大姐都一件件一桩桩攒在心底。医院就像个杂烩锅,小归小,可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事都有。蒲大姐即便不在杂烩锅中翻滚的中央,但是作为一个看客,也似乎跟着经历了一般,够她有些“悟头”(醒悟、领会)了。蒲大姐书读得少,没啥子文化,也讲不出什么通篇的大道理来。不过,这些“悟头”,也正悄然地影响着蒲大姐在日后生活中的方方面面。
先前,蒲大姐觉得儿女缘分薄,这是上天对她上辈子做下冤孽事的惩罚。她怨不得谁,只怪自己没那个本事,她成全前夫再婚自己孤身一人从乡下来到镇上。到了镇上,她发现这里和乡下有许多不同,人们都过得忙碌而紧张,谁也不会过多地探究她的过去。那时,她觉得这世上靠得住的只有一份正经的工作,即便没有婚姻没有儿女,也不至于被人彻底看扁。没想到,医院捡拾到了一个襁褓中的女婴,于是就有了后来和养女兰兰之间的这么一段缘分,她万分珍惜这个上天绝佳的安排。她的生活有了快乐和希望。接着,院里院外,职工和病人,那么多的故事,每天都在发生着。有的温馨善意有的荒诞离奇。没等她一件件事地看明白,就眼睁睁地看着表妹谭芳和堂侄子姚建国的分道扬镳,弄了个唏嘘结局。最后,她遇到了老魏。
蒲大姐曾经在养女兰兰身上得到的快乐和希望,现在又多了一个久违的男人的关心和陪伴。她是有过一段婚姻的,而且自己不能生儿育女,年纪不小了,也不像那些女人会收拾打扮,蒲大姐对自己是有清楚认识的。老魏虽然人嘴笨了点,模样差了点,可是老魏实在啊,还有谁会像他那样诚心呢?结婚后,老魏把家底都拿出来交给了蒲大姐,包括这些年的积蓄还有每个月的工资奖金一并都由蒲大姐来掌管,老魏自己身上就留一点烟钱。老魏不像镇上那些男的,下了班没事就爱往酒肉饭局或者各类牌九赌局的窝里凑,更不会像有些人那样,钻发廊找按摩的烂嫖。老魏回了家自觉自愿地做家务事,非蒲大姐做的饭菜总说吃不惯,偶尔真有事在外吃饭都要留着一口肚子回家喝碗汤,他说这样胃里才不空,睡得才香。
老魏将蒲大姐如获至宝一般地相待,蒲大姐也渐渐卸下心房。兰兰迟早是要嫁出去有她自己生活的,能陪伴自己的,老魏还真是个不错的人选。至于,工作嘛,下岗了可以再找;钱嘛,没了可以另赚。老话说得好,“树挪死人挪活”,没什么过不去的。而人,尤其是找到一个“心朝一处想,劲往一处使”人,这才是最重要的。过日子,轰轰烈烈那是跳大神唱大戏,蒲大姐觉得,普普通通,平平淡淡,努力朝前看,人在这种生活状态中,才会踏实才会健康才会满足。
三十二
不是每个人历经一些事之后,就能大彻大悟,立地成佛。更多的人,还是在日复一日的流逝中,依旧迷迷惘惘,惶惶不可终日,或者干脆坚守到底。有这么一个人,医院出来,她的来和去就像一个迷,在哪都能引起一阵骚动。这种骚动在其年轻时,与周遭相比,会显得格外另类而饱受非议。当其年迈,这种特立独行,人们对其反而滋生出一丝怜悯起来。
她,医院的话题人物,在众多的议论声中,出现频率最多的不是关于她容貌身姿的描述,而是她与常人截然相反的思维、行动模式。虽然,她是一个女性,可是总带着一种莫名的攻击性,要么向外对抗他人;要么向内,自毁自己。这个人不是别人,正是曼丽。
对于自己极富争议性这一点,曼丽本人倒是毫无察觉,或者说,她自动屏蔽掉了这些影响。在小镇的那几年,是曼丽这一生总想抹杀掉却又无法迈过去的一道沟壑。在沟壑里,曾留下过曼丽多少不愉快的生活经历,种下过多少失望的婚姻关系。她不爱与自己的娘家人谈及那段过去,因为那是一种耻辱,带着对其铭心刻骨的厌恶。家人有时无意提及时,她最初的反应无一例外总是义愤填膺,情绪激动。家人自动也就不再提那段过去,以免对曼丽造成刺激。这些年过去,曼丽似乎渐渐从过去的阴霾中走出来,也敢偶尔主动与家人谈及在过去那段生活中,她对于人与事的一些看法。
她觉得自己不同蒲大姐,蒲大姐虽然心地不错,人也坚韧努力,可总是处处透着一种小市民的算计和无知。更不像谭芳,总是目标性强,善于左右关系和权衡利弊,世故圆滑。在曼丽的描述中,小镇的人物形象并不饱满,而是以曼丽评判事物的标准来作为定论。曼丽的家人们听之后,面面相觑,却又欲语还休,索性打着哈哈就过去。早前家人们好几次一旦试图中立和客观地说出看法时,会惹得曼丽更加的不满情绪,家人们便识趣地闭上了嘴。在中国老百姓的家庭里,贯彻着一条不成文的潜规则“家不是说理的地方”。于是,家人们即便有自己的看法,却也认为不便说教。一家人嘛,哪来的那么多大是大非、横竖曲直,在保持一致抵御外敌的这条根本战线前,始终是要站到一块的,那不就行了,何必再去惹得一家子内部不痛快。
曼丽离开小镇回到城里的头一个月,是在大姐家渡过的。大姐曼华的公公瘫痪在床,婆婆也患有眼疾,虽然大姐夫少言寡语,可始终不声不响在一旁努力承担着儿子和丈夫的责任。可是,生活里大小事务,事必躬亲的,还是曼华。曼丽在大姐家,看着这样琐碎又繁重的日子,不同的人因为不同的事,引发的频繁争吵和抱怨,不管与曼丽有无关系,曼丽都总会敏感地意识到自己的到来,只会给这个家庭雪上加霜。即便曼华诚意留她,曼丽也是打定主意尽快离开这里了。接到父亲的电话,已经为曼丽安排好了工作上的调动,让其尽快回城。曼丽立即打好了包,临走时,把自己攒的一点钱和一张纸条,悄悄地放在了曼华常穿的那件大衣兜里。
回到城里,父亲和母亲,以及弟弟妹妹,难免会问东问西。曼丽是不耐烦的,她隐隐感到,家人的话里话外,都在暗指曼丽也有问题,也该反思。发了两回脾气之后,家人们不再提及,曼丽后来倒有些自责起来。尤其是对于父亲,那样一个慈眉善目的老人,明显感到衰老的迹象在一天天加重。一把年纪了,还在操心着自己的婚姻和工作,可自己抑制不住的脾气,发泄到他老人家身上,是不该。后悔有何用,只得日后补偿吧。
医院急切,差一两个手续是没有办理齐备的。父亲四处托人找关系,最终为曼医院,成功办妥了一切手续,成为一名正式职工,内科护士。
曼丽“挨到”(与)父母同住,刚开始,弟弟妹妹都在家里,家中也比较热闹。后来,三弟曜民搬到职工宿舍,方便应对机务段的各种临时加班和出差。小妹曼芝大学毕业后,分配到市里一家事业单位,头两年还住在家里。后面曼芝不甘如此,进修拿到了研究生硕士文凭,最后在省里的某所大学谋到了一份科任老师的工作。曼芝吃住都在省里,回城里的时间就更少了。
曼丽到了新单位,在工作上一丝不苟,两耳不闻窗外事。在同事们看来,虽然有时候曼丽会显得有些不合群,但同事们也渐渐接受和习惯了曼丽。曼丽把全部的精力放到了工作上,工作外的时间,曼丽全心的照顾着父母,毕竟,兄妹几个,曼丽目前来看,时间和精力都是最充裕的。
离婚率低的年代,一个离异的女人,人们是很难理解的。夫妻,不就是好死赖活捆绑在一起,熬生活搭伙过日子呗,何必非得闹到离婚那一步。
“你们猜,曼丽会不会是作风有问题,被前夫逮到了?”护士站里,中午交接班时分,见曼丽拿着饭盒出去打饭,大家伙开始继续刚才的话题。
“是嘛,要不医院,怎么会有那个本事调到我们这里来。”
“啧啧啧”
显然大家对这个话题的兴趣极高,“看她的样子不像啊,话不多人也本分。要不脑子有毛病吧,放着好好地日子不过。”
“那叫深藏不露好吗?你见过有那个坏人会把‘坏’字写在脸上的。”
另一个护士像是想到了什么,“要不,是身体有缺陷,生不出娃娃来?”
“人家是生过的好不。”护士长刚好进门,虽然不能阻止同事们的议论,可是自己毕竟身为护士长,提醒的义务是必要的,“行了,到此打住吧。这是单位,又还是上班时间,影响多不好。以后无关工作的事,都不能交头接耳的议论,违者罚款,请大家都自觉一点。”
护士长的这番话,多少压制住了就快被笑声和非议声湮没的休息室。站在门外,等风潮过了之后,曼丽这才把脚步加重,装作不以为意的样子,进了门。
曼丽发现说得唾沫横飞,绘声绘色的那两个人,却是最令她意外的。其中一人年纪四十开外的大姐,曼丽刚到院里时,大姐总是以各种理由向曼丽套近乎。买的水果带的糕点啥的,如果曼丽不在班上,也总会给曼丽留一份。曼丽初来乍到,工作中遇到这么热心肠的大姐,曼丽难免感动,有点像小镇的蒲大姐,曼丽曾一度这么觉得。可是渐渐就发现,在她的“关心”下,曼丽和她说的话,转眼就成了护士门的聊天谈资。而另一个是个刚毕业不久的小妹妹,平时总爱甜甜地叫上一声“曼姐”,有什么不懂的,总是爱和曼丽问询。曼丽发现,就连护士长,也总是爱答不理地应付着。曼丽倒是心无城府,耐心细致。曼丽和小妹是对班,小妹总是说家里有事或者身体原因,不能值大夜,常和曼丽调班。年轻小妹妹嘛,能够理解,想着反正自己回去也是一个人,太晚吵到父母也不好,曼丽大都爽快的答应了。
可是,她们二人,却是说得最刺耳煽动的。
曼丽虽然简单,可不傻,她其实已经意识到,城里的工作环境不比小镇,人和人之间,表面上更为客气和冷漠,暗地里却到处是算计和吹捧。特别是同事之间的相处,小镇的同事们显然要淳朴得多。即便有偷奸耍滑的,相比之下,那都是不值一提的小儿科。
曼丽憋着一股气,一肚子委屈,拿着饭盒想装作没事人,可自己的手不听使唤地在微微发抖。
大家讪讪地散去,曼丽这才把饭盒重重地摔在休息室的桌子上。
离异女人,娃娃判给前夫,没有养育的负担。年纪尚在30岁上下的正当年,有一份稳定的体面的工作,人长得漂亮又会打扮,家庭条件也不错。曼丽的这些指标,在分数上加加减减的,应该是还不错的一个成绩。
总是有莫名其妙的人,以各种“好心”的名头,热衷于帮曼丽介绍对象,曼丽还是有她的优势在。
可父母却不这么看,曼丽老在家里不再婚不嫁人,说出去都是件令人伤脑筋的事。女人的年纪本来就和魅力是反比关系,过了这几年,女人可不经老,那样就会大打折扣,分数立即成倍缩减的。父母着急起来,本身“离异”就是一个不光彩的名头,如果还不吸取教训,尽快地重新进入下一段婚姻,那曼丽的人生是注定不完整不幸福的。再次,他们对这个女儿也没有尽到责任,他们的人生似乎也因此蒙上了羞。
曼丽在一种游离和无奈的状态下,答应了城里一位老同学为其做的一次相亲安排。
让曼丽感到幸运的是,这次的相亲对象不丑,衬衣的领子笔挺,很干净的样子,说起话来也是文质彬彬,尤其是吃相,更是曼丽难得一见的雅致。曼丽油然而生一种好感,那种温暖的触动,就像清风拂面,挠得心痒痒,那是对吴新民,似乎都不曾有过的悸动。老同学见两人有戏,忙不迭地先夸完曼丽还不忘对这位叫“卢阳”的男士大加赞扬,又说了些两人再合适不过的话,最后找了个借口,先行走了。曼丽颔首低笑,卢阳礼貌地送曼丽到了家楼下。
卢阳是政府某职能部门一名科级干部,年纪比曼丽还小一岁。和前妻离婚两年了,有个女儿,两岁,平日由卢阳的父母带,周末卢阳接回家。房子是今年刚买的单位集资建房,两室一厅,父母未与其同住,自有住房。
曼丽把卢阳的情况给家里人说了,除了父亲,大家似乎都很满意这样的条件。头一次见面,父亲就对曼丽说,“别急着下决定,要多观察。”
卢阳是那般的温柔和体贴,能够说那么多情意绵绵的话,让曼丽都不免疑惑,自己真的有卢阳形容得那么好吗?可是卢阳一脸诚挚,深情款款,曼丽早已沉醉其中不能自拔,哪怕,这些话真假参半,曼丽亦不在乎了,只愿,卢阳能够一直这样宠溺下去;卢阳能够记得曼丽每一个月的月经期,会细致地在那几天不让曼丽碰冷水不吃生冷食物,事无巨细地呵护关爱;卢阳还能够带曼丽去听音乐看电影,他家里有一整套最新最发烧级的音响设备,也有那些闪着玫瑰花般色泽的红酒,下午茶的器皿,都是不同的专用,每一个都堪称艺术品一般的工艺;就连周末的郊区垂钓,两人都是那么的快乐甜蜜。
卢阳懂得女人,也懂得生活,有他在的地方,哪怕只是做一件普普通通的小事,也都会变得意义非凡,回味无穷。曼丽整个人都变得轻盈起来,皮肤也变得红润细腻,见谁都能够打打招呼,脸上是宁静的微笑。单位里同事们看到她的变化,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嘀咕,当然,得趁护士长不在的时候。
曼丽拿出所有积蓄,母亲又贴补了一些,托父亲的一位老朋友,从广州拉回来一套红木家具,作为自己结婚的嫁妆。曼丽在与卢阳认识的第天,两人扯了证,曼丽搬了进去。曼丽对未来的生活充满了无限的期望,哪怕这一切来得未免有些突然,可是时间没有早晚,只有合适。卢阳就是曼丽想找的那个人。既然遇见,曼丽是要搏一把的,她相信,他们的婚姻会坚如磐石、韧如蒲苇,一定会这么美妙有趣下去。
卢阳提出,婚后把女儿接过来一起住,每个月第一周的周五,两人把女儿送到父母家,一起吃饭聚聚。周六一早前妻从父母家接走女儿并相处两天周日送回。父母年纪渐长,平日女儿幼儿园的接送,就由卢阳和曼丽两人交替完成。两人既然成为一家人,那么经济得透明化,卢阳出三分之二曼丽出三分之一作为家庭的日常开销固定金额。余下的,购买保险和储蓄,以及进行投资,为将来以备不时之需。另外,卢阳不打算再要娃娃,准备日后培养女儿,送其出国~~~~~~每一条,都显得合情入理,曼丽连找到反驳的瑕疵都很难。
曼丽的期望,被这一条条限定和一件件的事物,磨灭到几乎快要消失殆尽。她也不清楚为何自己像是吃了一记闷拳,捶打在胸口,叫唤不出来。为何所有的这些必须解决的问题,卢阳在婚前并没有和自己商量?为何卢阳婚前表现得那样完美,婚后却是个地地道道的伪君子、自私鬼?为何卢阳的父母和女儿,都那么难以相处?为何卢阳会有那么多得额外开销,这么高的消费,卢阳不过是一个科级干部,钱从哪里来?为何卢阳总有开不完的会,出不完的差,接不完的电话,推脱不了的饭局应酬~~~~~~曼丽头疼不已,她不敢面对内心惊恐不已的自己,她竟然对她的丈夫一无所知。
终于有一天,曼丽把卢阳刚脱下来的一件染上了其他牌子香水味和口红的白衬衣,扔在了卢阳的脸上,“什么意思?你说?”曼丽的声音颤抖着,脸上的肌肉绷得很僵。
卢阳从卫生间出来,迟疑了两秒,才把衣服从身上扯下来摔在地上,“我这才刚回来,你发什么神经?”
曼丽见卢阳面不改色的模样,睁着一双眼故作镇定地紧盯着自己,曼丽深吸一口气,她不想再这么不明不白下去。干脆,撕破了,不过就不过。曼丽一脚踩在那件衬衣上,手指着衣领上被刮擦的口红印,“你当我瞎了吗?”
卢阳低头看了一眼,很快恢复了镇定,语气却加重起来,“那不过是应酬时候可能别人不注意碰上去的。你有话就直说,你想搞哪样(干什么)?”卢阳一边说一边心虚地从卫生间走到了客厅坐下。
被倒打一耙,曼丽寒心不已。曼丽把衬衣捡起来,再次扔到了卢阳的脸上,“我搞哪样?呵,你还真是够无耻的。我为了你,接纳你和前妻生的娃娃,照顾你的父母,生活费照付,日子却过得一天不如一天。你拿着公家钱吃喝玩乐,把我娶回来就当个保姆打整(对待),还有你身上那一套套的哄骗招数,都是无数个女人身上学来的吧?是我自己瞎了眼,还以为你是个懂生活重情义的男人,不过就是个道貌岸然的小人,渣滓。”
卢阳被激怒,手一挥,桌上的茶杯滚落在地。卢阳不再似往日般温柔,咆哮而粗暴,“老子是小人,那你就是个婊子。莫以为(别以为)老子不晓得你以前的事,医院都传开了的。我本就没打算结婚,是你自己上杆子爬上来闹起要结婚的,老子这是好心收留你。对了,说到结婚,你那套红木家具就是个歪货(假货),不晓得你又是跟那个龟儿的睡了,才拿到的讨口费(要饭钱)。你要过就过,不过就拉到,把你那堆垃圾都给老子扔出去。”
曼丽的胸口似乎就要碎裂开来,太阳穴“突突”地直跳,呼吸急促,这样的羞辱和污蔑,曼丽真是不敢相信,竟然在今天,会从卢阳的嘴里吐出来。
卢阳站起身来,看样子是打算换衣换鞋,他不愿在这个空间里吵闹下去,该做的不该做的,该说的不该说的,他都已经做了说了。后悔,已经来不及。他只想尽快逃离这里,该怎么办,他此刻其实也不知道怎样才好。极力控制住慌张的模样,他料定曼丽这个蠢女人应该看不出来。
曼丽缓缓地蹲在地上,眼神猩红。她头脑一片空白,连争吵的力气都不再有。只想看清这个男人,这个完全陌生的男人。就在卢阳转身的一瞬间,曼丽看到了卢阳脊背上赫然入眼的两道红色,拖着约有四厘米长的血痕。洗完澡,热水扩张后更加明显。曼丽不会看错,那熟悉的位置和熟悉的抓痕,那曾是曼丽与卢阳“酣畅淋漓”地赤身纠缠在一起时,曼丽娇喘吁吁时也会在卢阳身上留下的“爱的印记”。而卢阳这趟差,已经有一个星期,那分明是新鲜不过的印记,不是今天早上便是昨天。曼丽眼前都能够拼凑出陌生女人正躺在卢阳身下,由于快感的疼痛而不断抓紧的卢阳手臂,~~~~~~。
曼丽想站起来,却跌坐在地,头有些眩晕,有一股气浪扑打在心口,她疲软无力。卢阳离开了沙发,曼丽仍然出神地望着他刚才坐过的位置,目光从位置上缓缓移开,移到茶几,再移到地面,最后目光定格在碎成几瓣的茶杯碎片上。
“骗子,渣滓。”曼丽从牙齿缝中挤出这四个字,不断地重复着,一遍遍。曼丽的眼前是陌生床上,卢阳和陌生女人的纠缠画面,曼丽咆哮着把所有能扔的都朝这对狗男女身上恨恨砸去,撕咬着,癫狂着。曼丽的脑中是卢阳之前那些柔情蜜意的情话绵绵,如今,越发显得虚伪肮脏。曼丽埋怨这个丑陋的世界,无耻的人心,总是一次次地,作弄着她,羞辱着她,折磨着她。也许,只有在另一个世界,那里才会有真实和宁静。
如果,心都已经疼到痉挛,那何惧这具肉体?曼丽像是找到了一个全新的释放出口,嘴上不再喃喃重复着那几个字。她把地上一块尖锐的茶杯瓷片捡起来,脸上是诡异的微笑。
耳边,似乎是卢阳在说话,说什么,她听不清,她也不想听清,她的耳朵,从此不愿再听到这个男人所说的任何一句话。她的心门,更是从此不再为这个男人打开,任其践踏。
瓷片的边缘不平整,“刺”地一下,似乎不够重,手腕处被划破的皮肤处,露出一点肉色,从伤口处渐渐渗出血来。曼丽扬起手臂,将划破的手腕心朝下,血液汇聚成小小的一滴,又一滴,滴落在地。她没有疼痛,只有更加彻底的绝望。红色,像极了罪恶的源头,带着一种蛊惑的光艳。曼丽再次举起瓷片,挑了最锋利的一个尖角,朝着手腕处,用力地划拉开去,这次,她感到了手腕处传递给大脑的疼痛感。曼丽魔怔一般地望着不断往外冒血的伤口,红色凝聚成了更为浓烈的深红、酒红、暗红,像一朵绚烂迷醉的彼岸花。
在这朵彼岸花的红光下,曼丽觉得手腕处的疼痛感反而减轻了,心口也顺畅了许,眼前竟出现一些恍惚的迷雾,有些渐渐看不清晰起来。
在失血过多即将休克的那瞬间,她似乎看到有个人在张牙舞爪地骂咧咧,然后飞快扯下茶几的桌布,把曼丽的手腕包扎了起来。后来,好像是被什么人背下了楼,再后来,曼丽就记不清了。
医院抢救室的门外,双手绞在一起,他不知道现在是否该通知曼丽家属,也不知道如果曼丽出事,那么下一步怎么办?如果曼丽没事,那他们的短暂婚姻又该如何继续?这是婚后,才六个多月,刚过半年。卢阳的眼皮直跳,喉咙烧得像是一盆旺火。
出院后,曼丽火速与卢阳办理了离婚手续。
那套红木家具,曼丽请了两个“泥瓦匠”(做活路的苦力),搬走的当天,当着卢阳的面,砸得稀烂。
卢阳望着一地狼藉,骂了一句,“妈的,疯子。”
三十三
曼丽搬回了父母的家。
家里人闭口不提这个叫“卢阳”的男人,似乎,这个人和这段短暂的婚姻,就没有在他们的生活中出现过。
时间,是一味最好的良药,它能够淡化伤口,抚平创伤,甚至还可以选择性遗忘。
花了两年,曼丽似乎才能从那段阴霾中,走出来。至少,父母看到的曼丽,精神状态要好多了,回到家中,也愿意与家人多做交流了。
90年代,改革开放搞活了经济,老百姓的收入有所增长,不但解决了温饱问题,还能够开始有所储蓄。人们对于生活需求的水准越来越高,从基本的衣食住行,上升到了健康长寿和精神文化的需求。这也正是娱乐产业化刚开始蓬勃发展的时代,一切都是新气象,既然新,那就难免会鱼龙混杂,监管不力。同时,这也诞生了保健品这一新产业。其实,说到保健,在中国几千年的社会中,更多的是帝王将相或者文人雅士才会推崇的各类养生术。和老百姓的生活相比,即使是盛世,也相隔甚远。如今,90年代末,正是各类保健品广告满天飞的时代。吹嘘夸大或者假冒伪劣的广告中,有号称返老回童驻颜有术的,有号称药到病除神清气爽的,还有号称医治百病无效退款的。保健品和医药品没有任何科学的界定和严格的区分,市场上的花样更是层出不穷。各种口服液、蜂王浆、奶粉、咀嚼片~~~~~~琳琅满目,目不暇接。
曼丽的工资,按着今年的上调政策,涨了一级工资,拿到手上的有块6毛,曼丽将其分为三个部分,其中一半用于自己的日常花销,包括穿衣打扮和人情往来。另一半,再分成两份,每月交整给给母亲作为自己的生活费,剩余的曼丽将其攒起来,为父母买各式各样的保健品。
父亲年轻的时候一直以“硬汉”的形象示人,就算在家里,也是传统的顶梁柱形象,似乎生病和脆弱,都是离他很遥远的事。退休后,在一次老干部体检中查出有脑血栓和高血压后,曼丽发现父亲悄然戒了烟,在饮食上也有所控制起来。
曼丽将全部的心力,放在了父母身上。人活着,总得有点精神寄托,不然,活着同丧尸有何区别。可这仅仅只是寄托而已,曼丽还得有所追求,不然,内心的黑洞,会冷不丁的将自己拉拽进去。曼丽没有告诉父母,她其实已经悄悄服用安眠药三个月了。她的夜晚,只有依靠药物,才能获得短暂的安宁。哪怕曼丽本身是个学医的,她知道长期服用后会造成的身体危害。可是,失眠的痛苦,脑海中翻腾的思绪,只有失眠的人才会理解,曼丽尽量控制,不到头痛欲裂时,不服用。她开始迷上学习中医,买了许多书,她要自学,用这个新发现的兴趣爱好,来填补自己那些余暇的时光。
家里开始存放着各类针灸、拔罐、刺血器皿,曼丽从合肥治白癜风最好的医院北京白癜风医院好