太奶奶坐在院子里,盯着院门。门外,一米来宽的路,扭着身子,静卧在竹山和田野间,爬向远方。
太奶奶说,今天有客人来。每天她这么等在门口,如同雕塑。
院门掉了漆,有几处朽了,一推一拉,吱呀一声,仿佛要把太奶奶过去的岁月唤醒。院门外,两边是红色龙爪花,太奶奶种的,蓬勃的两排,一圈张扬的龙须,围着滴血的红色花瓣。花瓣向外卷曲,妩媚、霸气。每株开着五六朵,十来株一字排开,火热的一片。院子是石头砌的,石缝里绿苔镶嵌。院内墙脚下,一边种着丝瓜,一边种着南瓜。瓜藤爬满院墙。几条干丝瓜吊在藤上。院墙上,搁着一个金灿灿的南瓜。太奶奶说,留种的。
太奶奶坐在竹椅上,对面摆着一张空竹椅。竹椅四只脚已经斑驳,那些斑点,像太奶奶身上的。太奶奶九十三了。岁月把她高高的个子折成一张弓。蓝色碎花棉汗衫、黑色的吊脚裤、细细的脚杆,如同衣衫晾在树枝上。风吹过,微微摆动,仿佛水面荡起了涟漪,太奶奶的倒影一晃一晃。泛白的青布鞋,后跟的底快磨破了,走路时很轻盈,一飘一飘,像在飞。
一只喜鹊飞到院墙上,叫个不停。太奶奶咧开嘴,露出残缺的牙根,我说了,会有客人来。她的客人是儿女。太奶奶生了七个儿女,每天,等着他们来看她。周一到周末,排得满满的。今天周一,是大儿子来。
三条小黑狗围着太奶奶转来转去,舔着她的手和脚,讨吃的。我一天没给它们东西吃了。我自己都吃不饱。母狗没奶,肚皮下吊着两排空袋子。小狗很瘦,比太奶奶还瘦,眼睛凸出来,圆圆的。好多次我想要将它们扔马路上去,太奶奶都不让。
大黄猫三两下爬上院墙,蹲在上面,对着太奶奶叫。它毛发发亮,圆滚滚的。它可没少吃,经常跳上厨房台面,把剩饭剩菜吃个精光。
太奶奶叫我去煮饺子。饺子是爷爷买的,太奶奶给他一百元钱,他带回两包饺子两包汤圆。背着爷爷,太奶奶念叨说,一百元可各买五包。爷爷不是太奶奶的儿子,奶奶惠儿才是她亲生的。
太奶奶嫁过四次。她的声音像男人,按我们那里的说法,这样的女人命硬。第四次嫁人时,带着幺女惠儿一起过来,母女俩嫁给父子俩,刚好两对。那消息像风一样传遍远近,很多人来看。那是太奶奶最热闹的一次婚礼,也是她最长的一段婚姻。一家子日子过得好好的,眼看太奶奶要打破克夫克子女的命运了,谁知道,她的第四任丈夫还是先走了,现今也有十几年了。两年前惠儿又得糖尿病死了。
我家的房子是爸爸盖的,那时候奶奶惠儿还没死。太奶奶出了大力,她手里有点钱,是太爷爷留下来的。没想到,惠儿一死,爷爷也不管她了。爷爷接的太爷爷的班,在煤矿上班。早年,爷爷右手大拇指食指弄没了,高高兴兴办了残疾证,提前退了休,每月领两千多元工资。后来,他又在镇上找了份工作,有了新相好。新相好不愿搬过来,也嫌太奶奶是个负担,说,亲生儿女都不管,你管什么?爷爷就很少回来了。
我爸爸是憋了气拼了命盖的这个房子,所有的钱都用进去了,还借了几万块。房子是很体面的平房,爸爸从网上百度来的式样,四个房间一字排开,像宾馆:太奶奶一间、爷爷一间、爸爸一间、我一间。房子盖好了,爸爸才住了一天就出去打工了,赚钱还账。要是房子早盖几年,妈妈就不会跑了。妈妈是四川人,她是在深圳打工时认识爸爸的,俩人又生了我。六年前,我五岁,爸爸带我们回来,妈妈看到三间泥土屋,傻了。睡觉的地方都没有,临时打地铺。那些天,妈妈像换了一个人,老对着天空发呆,眼睛红红的。住了几个月后,有一天妈妈到镇上给我买了很多衣服,抱着我哭,然后就消失了。
水开了,打着滚。我心里也打着滚。大黄猫跳上灶台,对着我叫。我抡起锅铲,它转身跑了。半袋饺子下锅,抚平了水,不一会儿,贴着锅底的饺子像醉汉,一鼓一鼓飘起来。我夹起一个饺子放进嘴里,嚼了两下便全吞了。从嘴里一直烫到肚子里。我又夹起一个,狠狠吹了吹,这才小口小口吃。舀起一碗饺子,我往院子走,却见太奶奶痴凝在那儿。太奶奶见了我醒过神来,边接碗边说,萍儿,记得,水果刀、菜刀搁饭桌上,等会儿给你大舅爷,遇上日本鬼子用得上。说完,对着碗口吹着气。饺子像冒了烟,太阳光下冉冉飘着。
我没见过大舅爷,但他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。每周一,我和太奶奶一起等他。
吃完饺子,太奶奶叫我去淘米,她要熬粥。大舅爷要吃白粥,用搪瓷碗小火慢慢熬的。太奶奶挪到院墙下,坐在小木板凳上。墙角架着两叠砖,上面横搁着一把铁火夹。两块砖中间是燃尽的灰。砖内侧的院墙上,黑黑的一道,从底部往上,由宽而窄,颜色由深而浅,如同一幅水墨画。简易砖灶旁边,堆着几枝黄色的杉树枝、几节樟树枯木。
我淘过米端给太奶奶,她接过熏黑的搪瓷碗,往铁火夹上搁了。萍儿,柴不够,你再帮我拿些柴来。我立着,不动,说,用液化气一样。太奶奶将杉树枯枝点了,说,大舅爷只吃柴火烧的。一缕青烟腾起,火光亮了,把太奶奶面部的沟沟壑壑涂上一层金光。太奶奶嘴唇开始打哆嗦,念儿,回来吃饭。我抱几块干竹块,放在太奶奶旁边。灶里,柴火燃稳了。太奶奶用一根树枝拨着火,念念有词。她在和她的大儿子说话。
算起来,大舅爷应该是个老人了,但我脑子里的他还是个婴儿。太奶奶的故事我听得耳朵起了茧。
十六岁那年,太奶奶在志溪河里洗衣。突然,响起震耳欲聋的爆炸声,河中央冲起一股丈来余的水柱,好像有什么从河底腾空而起,河水形成巨大的屏障,向四周盖过来。太奶奶没来得及抬头就被卷到了河里。她呛了几口水才摸到木桶。头顶是嗡嗡的轰鸣声。后来她才知道,那是日本人的飞机。河面浮起一层翻白的鱼。她抱着木桶,顺流而下。
太奶奶醒来时,躺在一艘渔船的甲板上。一个满脸胡子的中年男人,俯视着她,手里端着一个瓷碗。他用勺子舀着糖水,往她嘴里喂。
男人是个行船走四方的小商贩,叫李怀中,比太奶奶大十八岁,后来成了她的第一任丈夫。他船上的饼、盐、干鱼、糖生出钩子,钩住她回家的脚步。她跟着他漂泊在志溪河里。
日本人像刀一样横搁在日子里,河中央再也没有船。李怀中的船小心地挨着河边行走。村子的宁静被烧杀抢掠拧起来,埋在惊慌恐惧的脚下。太奶奶像株茁壮的野草,在李怀中的船上生根发芽,第二年生下了大儿子念儿。
念儿可胖呢,太奶奶捡了捡灶里的干柴,说,但他是个短命鬼,一岁生日那天死了。太奶奶说死像吃饭穿衣一样,轻飘飘的。
那天是念儿周岁生日。李怀中驾着船去益阳进货,说还要到南门口吃顿好的。念儿趴在甲板上,对着碧绿的河水咯咯笑,要抓水玩。太奶奶抱着他,让他的小手放在河里荡呀荡。远处传来机帆船的声音,还有枪声。李怀中赶紧将船驶进芦苇丛里。念儿伸手抓芦苇玩,玩了一会儿,见船不动,就吵闹起来。
机帆船越来越近。几个鬼子站在船尾,端着枪。太奶奶捂着念儿的嘴,不让他出声。念儿的脸渐渐涨得通红,慢慢变成紫色。机帆船开远了,念儿没了动静。
灶里的火熄了,红彤彤的火子闪亮,搪瓷碗里,粥稠稠的,冒着小气泡。浓浓的米香弥漫整个院子。灶里明明灭灭,火星黑去,归于灰烬。
太奶奶用抹布包着搪瓷碗的把,端起来,我跑过去接了,搁到厨房桌子上,又拿出糖,等着她一步一摇走来。她在桌子旁坐下,用勺子挖了亮晶晶的白糖,转着圆圈洒在粥面,然后细细搅拌。桌子一边,整齐地摆着菜刀、柴刀、剪子。太奶奶吩咐我拿出香烛。她擦亮火柴,拿起香烛,一一点燃,插在白萝卜块上。红烛燃起黄色的火焰,火焰的尽头旋着青烟,扶摇直上。萍儿,采些花来,千万别碰龙爪花,有毒。她又叫我去采花,每次她都强调不许碰龙爪花。
走出院门,我往菜园走。菜园在屋子的右侧,二十来步就到了。菜园的篱障是木槿做的,开着白色和粉色的花。我视而不见,开了几个月,当菜都吃腻了。园子里一半的土地种着花。我推开篱笆,花香扑鼻。紫茉莉招展着,绿叶间数朵花儿簇生枝端,细细的花丝从喇叭花瓣里伸出来,像探针。有些还是花苞,粉嫩粉嫩,长短不一。旁边是一畦永生菊,细长的茎笔直,叶子生在茎的下半部,每株只开一朵花,粉色的花瓣,黄色的花蕊,不张扬,又透着淡淡的傲气。对面篱笆下,是鸡冠花和指甲花,还有月季和铁线莲。中间的几畦地种着小白菜、红萝卜、白萝卜、香菜。旁边种扁豆。扁豆藤爬上篱笆,白色的扁豆藏在绿叶间。
山脚下的那一畦长长的地种着龙爪花,各种颜色的都有,白色的、黄色的、鲜红的、粉红的、玫瑰色的,张牙舞爪。我很少靠近它们。爷爷曾经把所有的花都刨了,他说,栽这么多,没人来,谁看?那段时间地空着,也没种菜,吃不了那么多。后来,太奶奶不声不响又种上了。爷爷见了,没再说什么。
一只麻雀飞过来落在木槿树上,叫声清脆。我捡起一块石子扔过去,麻雀一转身,飞地坪去了。地坪前的竹林里,一群不知名的鸟儿叽叽喳喳。
我摘了几枝永生菊,往回走。进到屋里,她手里拿着一件破旧的小布衣,正在说话,我不捂着你,都得吃枪子儿。她抬起头,看到我,接了我手中的花,说,这些花可好看了,吃完粥就都带上。我害怕她又扯着我说话,赶紧往房里跑。
不知道过了多久,肚子饿了,我按着咕噜响的肚子走出来,见太奶奶躺在睡椅里,手里抱着小布衣和花。世界静成一幅画,她渐渐浮起来,模糊成无数的线条。香烛燃尽,粥早凉了。
我蹑手蹑脚走过去,轻轻端起搪瓷碗,走到屋外,大口吃起来。小黄猫喵喵叫着往我脚上蹭,三只小黑狗拼命摇着尾巴。我推开院门,走到地坪,把它们关在院子里。
对面山脚下,小河蜿蜒,伴着公路,不知流向何方。半年没人来了,爷爷也一个月没回来了。公路很长,它的另一端该连着新生活。妈妈从这儿离开,爸爸从这儿去打工,爷爷从这儿去相好家。我也想从这里出去,看看路的尽头在哪里。不,我不能走,还有太奶奶。
一阵微风吹过,地坪前的樟树沙沙作响,飘下几片叶子。快中秋了。
我一勺一勺吃着粥,含着嘴里,慢慢吞咽。水一样的日子,粥显得更稠酽,白糖的味道裹着所有的美好,甜丝丝的,从舌尖往喉咙蔓延。
我走进屋子,太奶奶醒了,她瞧了瞧我手上的空碗,说,我又饿了,拿瓶八宝粥来。八宝粥是太奶奶的主食,之前我上学的时候,她每天中午就吃它。小学毕业,爷爷就不让我上学了,留在家里照顾太奶奶,还说我是家里学历最高的,他们小学都没毕业。
我给太奶奶取了八宝粥,她把手上的永生菊递过来,叫我插花瓶里,再去把昨天的花葬了。
太奶奶的花瓶是青花瓷的,瓶身画着荷叶荷花,浮在幽蓝的水纹里,瓶颈洁白如雪,瓶口往外张开,宛如沉静的女子。花瓶里的月季花依然绚烂,白的、粉的、红的,艳丽夺目。我把月季花抽出来放在花篮里,将花瓶换了水,插上新摘的永生菊。
我提着花篮,候在太奶奶身边,看着她把最后一滴八宝粥用塑料小勺子刮干净。
太阳从东边的山顶挪到西边的山顶,光芒从峰顶削下来,房子的一半落在阴影里。太奶奶拄着拐杖,我一手扶着她,一手挽着花篮,向溪边走去。小溪伴着山,往外流向志溪河。溪水的声音越来越响亮,太奶奶的脚步越来越慢。我们在溪边的一块大石头上坐下,她喘着气,把花篮抱在怀里,喃喃地说,念儿的魂在志溪河上,这些花瓣他会看到的。
我脱了鞋跳进水里。鹅卵石沁凉,硌得脚底痒痒的。小鱼游过来,在我脚上啄着,一下一下。太奶奶扯着花瓣,摘了一手,叫我撒在水中央。
月季花瓣落在流水里,像缎面绣上了花,衬着溪底明明暗暗的石头,如舞动的纽带。花瓣顺水流走了。太奶奶把叶子也扯了,一片一片撒向空中,然后看着他们落在水面上,顺流而下。我们向着远方,枯坐在石头上。
日历又撕下一张,我和太奶奶每天早上轮流撕。今天周二,是二舅爷来。太奶奶早候在院子里了。
冰箱冷冻柜里只剩一包汤圆。过几天就是中秋节了,还是吃面条吧。
锅一响,狗和猫围过来,三只小黑狗舔着我的脚,摇着尾巴绕圈圈,大黄猫跳上灶,对着我叫。我这才想起,昨天它们一天都没吃东西。
水开了,我取面条,差点儿被一只狗绊倒。我狠狠踢了它一脚,它尖叫一声呜呜跑出了门。狗的哭声俘虏了我,我又多抽了一把面条。我洗好一把小白菜,扔锅里,撒上盐,倒了些油。我煮的面,要么没熟,要么糊。面再烂,太奶奶总夸我煮得好,说煮出了几十年前的味道。
我不喜欢自己做的面,爸爸带我在镇上吃的臊子面才好,一根一根,清清爽爽,上面盖着一大勺臊子肉。两个星期了,爸爸没来电话,太奶奶笑着说,你爸爸肯定又有女人了,男人不能没有女人。我没搭太奶奶的腔。我的手机没钱了,等着爸爸充值。
刚等待时,心里像长了水草。那些水草纠缠着,从心里长到脑里,长成爸爸的样子。耳朵像施了魔法,听不见鸟叫,连太奶奶叫唤了半天才听见,耳边总是手机响起的铃声。每次跑去拿起手机,不见声响。那些水草又长成带刺的荆条,扎得我心疼头疼。我把手机摔床上,手机在床上弹跳,我又扑过去,以防它掉到地上。后来,我狠狠地诅咒石小强。石小强是爸爸的名字。我跑到后面山坡上,对着天空大声喊,石小强,你他妈的怎么还不给我充值?山谷跟着一起喊。石小强听不见。我把手机摔在草地上,手机保护屏被磕了一道口子,像脸上留下的疤痕,扎眼。我把手机扔沙发上,不再理会。奶奶每天给它充电,说充了电就会来电话。
面条在锅里煮得翻滚,和小白菜绞在一起。我夹起一把面条,绕了几圈,举着筷子悬在空中,黑狗拼命摇着尾巴,发出呜呜的乞怜声。我把面条扔地上,两只黑狗张嘴就咬,烫得哇哇叫。被我踢跑的那只狗又跑进来,母狗也跑了进来。四只狗围着我,灶上的花猫偏着头,拖着长声,提示我不要把它忘了。我对着它们吼道,别叫。它们并没停下来,叫得更欢了。
捞了一碗面端给太奶奶,队伍跟着跑到院子里,围着她转悠。她一边吃,一边时不时扔下几根面条,黑狗们欢快地叫着。回到厨房,只见花猫在舔着锅边上的面。我大喝一声,它竖起耳朵往一边闪。我给自己捞了满满一碗面,把剩下的面和汤倒在猫食碗和狗食盆里,狗们听到声响跑了回来,四个头挤在一起拼命抢吃。倒是花猫,悠悠地在碗边舔呀舔。
吃过早餐,我和太奶奶忙乎起来。
我挖了十来个红薯。回到院子,太奶奶在砖灶里燃起了火,她把坛子里的水倒在灶里的火周围。姥姥说,盼儿最喜欢吃烧红薯。她接过我手里的两个红薯,埋在火灰里,然后叫我把剩下的红薯都洗干净,说要做些地王根给盼儿带走。
盼儿是太奶奶的第二个孩子,他是在念儿死了的第二年生的。那年,太奶奶十八岁。
太奶奶的家在河边,山坳里住着十来户人家。李怀中长年在河里跑,待在家的日子屈指可数。有一天半夜,李怀中回来了,她挺着九个月的大肚子,打开门。李怀中身后还有四人,蹑手蹑脚,一进门就把煤油灯吹灭。李怀中吩咐她到屋外守着,说见人来就打下门。那一刻,她突然感觉李怀中好陌生,黑夜和疑虑把恐惧做成一件紧身衣,牢牢裹住她。屋子里悄悄讨论着,太奶奶把耳朵贴到门上,不时听到“鬼子”两个字。
天上的星星隐隐约约,太奶奶一晃眼,星星掉下来,在渡口一闪一闪。谁家的狗叫起来。突然,身后的门被打开,她倚在门上,差点摔倒。李怀中叫声“不好”,把她拖进门。狗的叫声越来越大。李怀中领着大家进了柴房。柴堆下有个地窖,收红薯的。李怀中叮嘱她千万别出声,然后让大家下到地窖里。地窖的木板盖了,她这才知道李怀中不下来了,她哭起来,嘴立刻被身边的人严严捂住了。
狗叫声越来越凶。猛然一声枪响,太奶奶身子抖了一下,狗叫声戛然而止。不一会儿,一阵急促的敲门声,然后是喧杂的叫嚷声、尖锐的破碎声。
太奶奶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个夜晚。他们从地窖里爬出来,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:李怀中倒在血泊中,胸口上插着一把短刀。
太奶奶尖叫一声,晕倒在地,然后又被一阵疼痛扯醒,疼痛从腹部往全身发散。
日子沾满了灰尘,太奶奶在灰尘里打滚。
三个月后,她抱着盼儿,一路询问。她不知回娘家的路。之前回过几次,都是李怀中把船停在她洗衣的河边。太阳毒辣辣的,太奶奶在生和死之间转悠。好多次她晕倒在路边,是孩子的哭声把她唤醒。
太奶奶看到一道炊烟。不远处,一户人家的屋顶炊烟袅袅。炊烟生出香喷喷的饭粒,还有米糊。恍惚中,她看到盼儿吃得咯咯地笑。
一阵风吹过,炊烟断了。太奶奶抱起盼儿走到屋子前,将盼儿放在台阶上,打开包袱,拿出仅剩的一个烧红薯放在旁边。盼儿离开怀抱立马哭起来,太奶奶抖了一下,兔子似地往一旁的竹林闪。门开了,出来一个女人,见了孩子,疯了似地跑到地坪里四处张望,破口大骂:哪个没良心的遭天杀的不要孩子了?造孽呀,要遭雷劈的。女主人抱起哭得嘶哑的孩子进屋了。
太奶奶不知怎么回到娘家的,之后,大病一场。
我正在煮红薯,太奶奶过来了。我回过头问,太奶奶,你想盼儿吗?
也想。
怎么不去找她?她会想你,还会恨你的。
我扔下手中的锅铲,一股气体在身体里横冲直撞,我被自己大大的声音吓了一跳。
她盯着我,叹了一口气说,找过一次,那户人家不见了,听说那个村子被鬼子烧光了。
我仿佛看到通天的大火,我跳起来对着太奶奶嚷道,他本不是那村子的。
我推开院门,撒腿往外跑。顺着公路,我一直朝前跑,两边的青山像两道不可逾越的屏障,把我夹在一线天里。我跑得满头大汗,感觉却像在原地奔跑,两侧依然是山,脚下仍然是路。我听到了汽车鸣叫的声音,前面就是国道了。转过一个弯,阔大的双向公路横在了面前。我在国道前停下来,一屁股坐在草地上。
妈妈就是从这里离开的。
草地一侧,几丛水蓼里有两只蝴蝶追逐,一大一小,黑色的翅膀上间杂着白色的斑点,大蝴蝶停在一株玫红色的水蓼花粒上,小蝴蝶立在花下的绿叶上,翅膀一张一张的。水蓼叶片上有五个小洞,可能是被虫子啃的。一枝狗尾草垂下来,随着微风轻轻摇曳。我伸手摸裤兜,没带手机。照下来多美,可以发给妈妈看看。我没有妈妈的