短篇小说荒湖彼岸花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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彼岸花□荒湖1

吃完早饭后,周蕙戴着口罩出门了,门房的张师傅和柯师傅正在张贴标语:“隐瞒发烧不报,就是对爹妈不孝。”周蕙皱了皱眉头,都什么时候了,谁会发烧不报呢?除非是个二百五。

电视上说了,凡是得了新冠肺炎的,最先是发烧,个别人隐瞒不报,导致多人感染。

张师傅捏着标语一角,问她要去哪里?又说,全省都封城了,尽量呆在家里,少出门。

“我去社区看看,问问他们有没有我能做的事情。”周蕙校正着口罩,指了指青年路的社区办公楼,“这一个星期没出门,我都快憋疯了……”

昨天夜里,下了一场雨,气温骤然降了下来,街边人行道的花砖上落满了香樟树叶。周蕙瞧了瞧,椭圆形的树叶大多扑在路面上,只有少数仰躺着,露出赤红的颜色。马路两边停满了汽车,车头的玻璃上积满了树叶,车牌号一半以上是省城武汉的。街上没什么人,只有几个穿着橙色衣服的环卫女工,戴着口罩,手握扫帚,小心清扫着湿漉漉的沥青路面,在这没车没人的上午,扫帚推动树叶的声音听上去格外清晰。

在周蕙生活的这个城市,青年路是一条普通的街道,参杂着居家与商业,两边的楼房不高不低,有新有旧,低层多半做了门店,高层才是住宅,门店全都关着门,有乳白色的卷帘门,有古色古香的木门,也有各式各样的玻璃门,上面贴着白纸黑字的停业公告。

周蕙住青年路东头,社区办公楼在街道中段,差不多有六、七分钟的路程。自从“非典”那年搬进青年路,一晃十七年了,周蕙一直没挪过窝。社区那里,她只去过一次,儿子杨风上大学时要转户口,她去帮他办理。周蕙记得,那次是个姓江的姑娘开的证明,姑娘的眉心上长着一颗黑痣,盖章的时候,她先是对着公章哈了一口热气,随后将整个身子压下去,脸皮都涨红了。

如果不是因为这场疫情,今天应该是上班的日子。封城之前,单位里还没放假时,周蕙就计划好了,今年春天准备谈一场恋爱,七年的单身生活该结束了。

社区里挤满了人,大多是志愿者,年轻人,戴着口罩和袖章。周蕙瞧了瞧,没有一个是她认识的。社区办公楼一共两层,楼上的走廊里,不断地有人跑来跑去,一楼的大厅一片嘈杂,门口停着一辆皮卡小汽车,两个志愿者正在搬运桶装酒精,路边突然冒出四个小伙子,抬着一顶蓝色帐篷过来了。

“我想找社区的负责人……”周蕙拦住搬酒精的小伙子。

“阿姨,你是说你想找江书记吗?她就是!”小伙子指了指一楼大厅,里面有个女人正在说话和派活,“那个穿迷彩服大衣的就是江书记。”

江书记戴着口罩,周蕙一眼就认出来了,她瞅见了那颗眉心上的黑痣。五年了,当年的小姑娘当上社区书记了。

周蕙暗暗地叹息了一声。

“你有什么事吗?”江书记主动问了她一声。

“我姓周,就住青年路,不远。”她指了指门外面,“我也是来当志愿者的,我从电视上看到好多人都在当志愿者,我既不是党员,也不是干部,家里就我一个人,我儿子留在武汉的大学里回不来,在家里呆久了也无聊……你看有什么我能做的?”她张开双手,说得很快,脸色都红了。

一会儿,她戴着鲜红的袖章从社区里出来了,左手捏着一卷A4白纸,右手拿着一瓶浆糊,两根指头上夹着一支涂刷浆糊的小管毛笔。江书记给她派了一个特别的活,青年路西边的半条街上,还剩下三、四十家酒店、宾馆和杂货店,它们都关门一周了,停业通告还没来及贴上去,正好交给周蕙女士了。

2

周蕙生于年,属猪,今年虚岁五十。

跟杨老师结婚的时候,她刚到设计院不久。读大学时,她学的是工民建,毕业后分到一家大型企业的建筑公司搞设计,没过几年,建筑公司垮台了,她找了点关系,想去设计院。院长看了看她画的那些图纸,漂亮得像工笔画一样,第二天就让她过来上班了。

很快,整个院里都知道了,单位里来了个会画图的女青年,大伙都把活儿交给她干,她也不嫌累,一古脑接下来。那还是九十年代中期,市内只有一两家设计单位,活儿多得不得了,不像现在,十天半月接不到一张单子。当时,院长给她安排了一间单身宿舍,就在办公室楼上面,加班起来也方便。她一个姑娘家,一天到晚趴在桌上画图,实在想困了,就歪在椅子上打个盹,醒来了再画。

院长姓杨,儿子在三中教政治,三十出头了还没对象。杨院长除了看周蕙的图纸,还暗暗地打量着她的外形,这丫头辫子粗长,身材高挑,业务能力又强,将来要是能够嫁给杨炎就好了。

杨炎是个大胖子,从背后看,不像个年轻人,不过,他头发黑,皮肤白,开口说话的时候,脸红得像个大姑娘。两个年轻人见了两次面,杨炎自然是一百个满意,恨不得立马娶进门来,周蕙这边,虽然谈不上讨厌,但对小伙子没什么感觉,用现在的话说,就是不来电。杨院长看在眼里,急在心头,给儿子使了不少暗招,除了大会小会上表扬周蕙,还给她安排了一次出差的机会,到北京学习一周。那是周蕙第一次去北京,出发之前的那个晚上,兴奋得一宿没睡,到了首都才发现,杨炎已提前到达,他也是受单位委派,来北京参加一个培训活动,而且两人的培训地相距不远,中间只隔着一条街。

那次出差,最后两天是自由活动,杨炎和周蕙一起逛了故宫,游了长城,还看了别的名胜古迹。从颐和园里出来时,周蕙不小心把脚崴了,动弹不得。杨炎蹲下胖墩墩的身子,让周蕙趴在他背上。除了坐车子,杨炎一直背着周蕙,圆滚滚的脖颈上淌着油汗。在北京的最后一个晚上,周蕙的脚伤差不多好了,这时,杨炎都敢主动牵周蕙的手了。那天晚上,杨炎请周蕙吃了烧烤,随后将她送到宾馆。他坐在沙发上盯着电视,半天不想离开,周蕙让他回宾馆休息,明天还得返程呢。他笑了笑,突然起身,将周蕙扑倒在床上,周蕙挣扎了一会,后来就没动了。她睁开眼睛瞧了瞧杨炎,只见他满脸羞红地提着裤子,掉头从房里跑了出去。周蕙觉得奇怪,再瞧瞧身上的连衣裙,还有内裤,上面粘着一坨坨白色液体,像浆糊一样,有股强烈的碱味。

半年后,周蕙嫁给了杨炎,那时候住杭州路,就在设计院旁边。杨院长特意给儿子准备了一套两居室的婚房,虽说面积不大,但在当年,也算是让人眼馋的条件了。婚后不到一年,周蕙怀孕了,这时候,她才隐隐意识到,丈夫杨炎原来患有那种病,医学上叫早泄,每次进去,不到一两分钟就完结了,嘴上“哟哟哟”地叫个不停,像是什么东西从荷包里漏掉了。丈夫本来就胖,加上有那种病,现在又怀孕了,周蕙渐渐生出厌恶感。夫妻间的那种事,她越来越冷淡,直到发生“非典”那年春天遇到王敏,周蕙才知道人生还有另一种乐趣。

当时,她刚刚过完三十二岁生日。

3

走出社区,周蕙的心开始怦怦地跳了起来。

这些年,虽然住在青年路,但她很少到西街那边去。王敏就住在西街,她不想再见到他,要命的是,青年宾馆也在西街,呆会儿还得去那里贴公告。

她突然后悔不该来当志愿者的,现在想逃脱都来不及了。

周蕙瞧了瞧手上的公告,一张四开的大白纸,却只有几行字:

公告

辖区各商户:

注意了!注意了!

这次新冠疫情来势凶猛,请所有服务业门店顾全大局,立即停止营业,其他行业经营户在顾客上门消费时,必须及时检测体温,并戴上口罩才能入内。如有体温异常,请立即向社区报告。。

青年路社区

年元月31日

第一家是个叫东来的鲜奶店。有段时间,周蕙每天要喝一杯奶,不贵,也不便宜,一杯四块。鲜奶店的总部在芜湖路,跟周蕙的新单位是隔壁,三年前,奶店老板找到周蕙,请她帮忙设计过厂房,并承诺免费提供五年的鲜奶。周蕙只喝了两年,鲜奶就断供了,周蕙也没去追问,有一次碰到那老板,对方竟然闪身躲过了。周蕙觉得鲜奶的味道还不错,想继续喝下去,后来一想,儿子杨风还在武汉读研究生,自己每个月还要还房贷,以后再说吧。

奶店的茶色玻璃门上挂着回形锁,锁上的插销都生锈了。其实,自从大年三十封城那天起,市内的门店都已关门歇业,眼下贴不贴公告意义不大。周蕙瞥了瞥西街的那幢黄色建筑,心里想,既来之来安之,要是这会儿甩手不干了,社区的江书记会怎么看她呢?周蕙将公告纸放在地上,抽出一张,在四个边角和中间处涂上浆糊,粘贴在门上,最后还用手掌抹了一把。

第二家是个小型超市,名字叫“大桦”。周蕙瞧了一眼,不明白大桦是啥意思,兴许是一个人的名字吧。店里有两个档口,两块白色卷门齐刷刷地垂挂下来。周蕙干脆贴了两张公告。

第三家是饺子店。隔壁兼做麻辣烫和土豆片生意,门上贴满了夸张的广告语,要是平时,这里挤满了少男少女。饺子店的门楣上挂着木牌,上面是本市某书法家的墨宝:“好吃不如饺子。”周蕙记得,这家店子开业时,正是“非典”后不久,王敏带着她过来吃过几回。对开的两扇木门上刷了清漆,一道道竖条木纹,清晰得像老人的皱纹。门中间横着一把铜锁,两边贴着剪纸“福”字,字的周围点缀着鲤鱼和老鼠,今年是庚子年,老鼠是新年的生肖。周蕙瞥了瞥门缝,隐隐瞧见两边的深色小条桌,上面放着盛放酱油和醋的白瓷小壶。周蕙记得,店里的桌子一共有六排,分两边排开,中间是过道。店里的女老板每次过来送饺子时,总是友善地瞧着周蕙,那眼神只可意会不可言传,周蕙总是会心羞涩地一笑,随后扭头瞧着王敏光洁饱满的额角。每次过来吃饺子,王敏总是挑最后一排,两人面对面坐着,王敏面朝店门,周蕙则背对着街面。落坐后,王敏会一只手收拾着桌面,另一只手在桌底下乱摸,直到放在周蕙柔软光滑的大腿上才罢休。那只放在女人腿上的手,像长了眼睛似的,先是停留在她的膝盖上,然后一点一点地向里进犯,周蕙也不阻挠,任它抚摸揉捏,眼睛里漾着笑,直盯着王敏那副生动的脸孔。

饺子有三种,一种是蒸的,另一种是煎的,还有一种就是水煮的。周蕙爱吃煎饺,底部烤得焦黄,咬开后,会流出油汁来,散发出大葱和肉的香味。王敏则喜欢吃水饺,汤汤水水的,似乎更有生活情趣。他们总是买两份,吃之前,王敏总要把碗里的饺子捞出两个,放入周蕙的碟子。周蕙立马夹起一个煎饺,塞入对方嘴里。

最后一次进店是个秋天,王敏正准备将饺子放入恋人的碟子里,突然停住了。周蕙瞧了瞧他,只见他直瞪着门外,眼睛里一片惊恐,随后将身上趴在桌面上,并示意周蕙不要讲话。直到周蕙差不多吃完了那碟饺子,王敏才抬起头来,说了原故。

“刚才,文科长站在门口。”王敏说,“不好意思呀!”

“她怎么在这里?”周蕙低着头,瞧着最后一只煎饺。

“她可能是到隔壁的鲜奶店里拿牛奶,”王敏喝着饺子汤,“一定是遇上什么熟人了。”

“你就那么怕她呀?”

“这不是怕不怕的问题。”王敏抬起头咬着饺子,“这是策略,一旦出了问题,不好收拾……”

“你就是怕她。”周蕙瞪了他一眼。

王敏的妻子是个公务员,干了半辈子还是科长,王敏平时喊她“文科长。”

从那以后,除了住店,他们再也不在青年路一带吃饭和活动了,因为离家实在太近了。

这会儿,周蕙刚刚在饺子店贴了公告,只听见街面上陡然传出“呜呜呜”的声音,两台救护车一边叫嚷着,一边朝着杭州西路的方向驶去。新冠肺炎爆发后,城里每天有不少人感染,接到报警后,救护车将病人直接送到医院。

“这大概就是发人瘟吧?”周蕙捏着公告纸,直盯着救护车。末了,她校正了一下口罩,又瞥了瞥西街上那个叫“杏林公寓”的小区,最后瞥了瞥那幢黄色的三层临街建筑,吁了一口长气。

4

医院里认识王敏的。

当时,“非典”已经在全国漫延,广东和北京最为严重,死了好几百人,在周蕙生活的城市,一些市民也戴上了口罩。那次疫情,虽说街上门店没关,单位照常上班,但毕竟是首次感受瘟疫,周蕙还是挺紧张的。

她先是咳嗽,接着出现低烧,她以为是春节期间肉食吃得太多,上火了,于是服了几片牛黄解毒片,结果还是不行。她让杨炎陪她去看医生,杨老师不吱声,医院呼吸内科。王敏拿竹签撑开她的嘴巴瞧了咽喉,又拿听诊器隔着羊毛衫听了她的胸腔。当时,正是早春二月,跟眼下同一个时节,春节刚刚结束,虽然隔着厚厚的羊毛衫,但患者隆起的胸脯一起一伏,让王医生瞧在眼里。王医生一直低头听诊,随后收起听诊器,一边让她不要紧张,一边建议她拍个片子看看。周蕙扣好大衣衣扣,拿着王医生开的检查单转身就走,这时,王敏突然盯着她的背影说:

“我带你过去。”

在影像室,王敏主动跟拍片医生解释说,周蕙是他朋友,他要亲自为她拍片检查。两人一起进了机房。周蕙红着脸,当着王敏的面脱了大衣,当她转身踏上X光机时,王敏又瞥了瞥她的背影。

那次检查,周蕙的肺部没发现任何问题,只是支气管有点炎症,她感冒了,完全排除了“非典”。一周后王敏主动约她一起吃饭,她犹豫了一会,王敏说,难道你不想掌握一些如何防范“非典”的知识吗?王敏又说,跟医生交朋友,不会错的。她忍着笑,答应了他。第二次约她吃饭时,王敏给她带来了一大包中草药制剂,专门用来防范支气管炎的,包里还夹着一张红色纸签,纸上用钢笔写满了如何防护支气管炎的各种知识。第三次吃完饭后,他们就去了青年宾馆。当时,她还是有点犹豫,她说,现在是“非典”期间,咱们就回避一下吧。王敏握着她的手说,我是医生,我知道“非典”是怎么回事,再说,就是得了“非典”,我们更要在一起,要活一起活,要死一起死。那天,在宾馆的号房间里,她瞧见墙上挂着一幅饰物画,镶在玻璃框里,火红的一簇花朵,盛开在旷野里,像一篷燃烧的火。他们一边盯着那幅画,一边开始接吻,先是隔着口罩接吻,接着双方一齐扯掉口罩,嘴对嘴啃起来,那副贪婪的样子,恨不得要把对方吃掉。那天,周蕙都被他吻得透不气来了,几次感到呼吸困难。

“要死一起死,要活一起活。”一想到王敏这句话,周蕙的眼里虽然还在那幅画上,手脚却疯狂了起来。

王敏像剥蚕一样将周蕙剥得精光,然后将她翻转过来,趴在床上。王敏直盯着面前横陈的肉体,想起读医学院时,那个教解剖学的朱老师老是说起一个词句:丰饶的臀部。

当时,周蕙和杨炎已经分房睡觉,偶尔才会在一起,比如杨炎喝了酒什么的,快速做完那事后,杨老师就会提着裤子回到自己的卧室。他们老是吵架,都是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。比如,她下班回来晚了一分钟,他就会给她脸色看,说些阴阳怪气的话;比如,家里的拖把用过后放在阳台上滴了水,他会大声地呵责周蕙故意不拧干,把阳台搞得脏兮兮的。除此之外,他还喜欢莫名其妙地吃醋,只要是周蕙的男同事,不管是老是少,但凡碰到他与周蕙走在一起,他就会像见了仇人似的,直瞪着对方。

周蕙觉得这辈子太屈了,嫁给这样一个男人,真是倒了八辈子霉,如果不是为了儿子杨风,她老早跟他离了。这时候,他们刚刚换了一套三居室的新居,从杭州路搬到了青年路。没过多久,杨炎他爸出了事,因为管理不善,他负责的设计院破产了,周蕙买断了工龄,成天呆在家里,偶尔接一些设计上的活儿。老婆下岗了,杨老师不仅不同情,反而有了优越感,一边冷嘲热讽,一边逼着妻子干这干那,家里的地板要是冒出一粒灰尘,他就会大声地吼叫:“你现在不是女主人了,你要干的就是保姆的活……你把地板抹干净一点行不行?”

认识王敏后,周蕙才发现前辈子白活了,尤其是床上那活儿,王医生简直是个专家,是个大师。每次他都非常用心,不慌不忙,像做细工慢活,一套一套的,到了最后,突然如暴风骤雨,让她欲仙欲死。每次做完后,她会像蛇一样缠着王敏,脸色绯红,眼睛放光地对他竖着大拇指:“你真棒!”

他们总是去青年宾馆,几乎是心照不宣。最先几次,都是王敏先过去,后来谁方便谁先过去,预先不必征求意见了,到了目的地,直接用短信报上“老地方”就OK了。

青年宾馆号房,是他们去得最多的房间,那张宽大柔软的席梦思被他们折腾得散架了,在他们长达十年的偷情岁月里,这家以青年命名的宾馆,先后装修过两次,席梦思至少更换了三次。

“我们为什么不换一家宾馆呢?”有一次,周蕙这么问他。

“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?”王敏指着房门说,“爱你爱你……”

周蕙笑了起来,指着墙上的那幅画:“不过,我也不想换,我好喜欢那画上的花儿……”

“我查了查,这种花叫彼岸花。”王敏直瞅着那块长方形玻璃饰物画,“一种开在天堂里的花。”

5

周蕙终于来到那幢黄色的三层楼房前。

她仰头瞧了瞧宾馆的正墙,七年没来了,这房子也老了,虽说墙面还保留着原色,却到处掉了油漆,糊满了雨水流过的痕迹,像一张好久没洗过的老脸。透过窗户往里瞧,房间里的窗帘掉了挂勾,露出发白的布料底色。三楼一个房间的窗台上放着一个花钵,花草死掉了,发黄的叶子耷拉在钵子外头。

她记得很清楚,首次光临这家橙黄色的楼房时,她有过恐惧和害羞,但更多的是刺激和新奇,她没想到,宾馆竟然可以装修成家的模样,如此温馨和浪漫。总台的那个女服务员,姓明,姓名后面的那个字,周蕙没认出来,每次去开房时,总是那个小明开收据,落款上写着她的名字:“明…”后面的那个字写得潦草,她始终没有认出来。她还记得刚开始那两年,店里几乎不要身份证,给钱就行了。后来就要了,再后来,台面上又装了一台带摄像的机器,顾客登记时,得把头像录进去。周蕙永远记得,那个姓明的姑娘留着一头黄毛,显然是染过的,她的眼睛特别好看,是那种丹凤眼,每次过来的时候,她会专注地睨一眼周蕙,那眼神就像饺子店里的女老板。

宾馆的茶色玻璃门上,同样挂着一把回形锁,锁也是旧锁,虽然没生锈,绿色的塑料外套已经褪色。门口台阶铺的是那种米黄色的大理石,当年每次过来,那地方光溜溜的,照得见人的影子,而眼下,大理石多半已经破损,不是缼了边角,就是整块有了裂缝,中间的那块,都塌陷了。台阶上积满了灰尘,一堆香樟树叶在上面随风翻滚。周蕙捏着公告纸和浆糊,透过玻璃门,朝里瞅了瞅,大堂里黑乎乎的,看不到什么。她试着推了推门,门缝逐渐张开,大约有半尺宽。她歪着脑袋,透过空隙又朝里瞅了瞅,里面的光线有些晦暗,她瞧见高高的总台像影子一样竖在那里,上面放着两张白纸,地面上脏兮兮的,一股霉味涌了出来。

周蕙又用力推了一把,结果听见哐的一声,门上的回形锁掉了下来。

原来是一把坏锁。

周蕙吓了一跳,回头瞧了瞧,街上没什么人,只有几个戴口罩的人从药店那边走过来,眼神里惶惶的。偶尔有一台汽车经过,车上标着“防疫”字样,急急地跑过。周蕙放下公告纸和浆糊,拾起锁瞧了瞧,锁里面都锈空了,滴着浑浊的水。她将水倒干净,拾起公告纸和浆糊,像小偷一样,不声不响地进了宾馆。

她站在大厅中央,环顾了一下四周,头上挂着一盏枝形吊灯,因为光线暗,她隐隐看到,吊灯上的灯罩好像坏掉了一些。她按了按墙上的开光,发现断电了。她又瞅了瞅,没有找到电源总闸,一阵风吹进来,总台上的白纸掀动起来,随即又停住了。周蕙咕哝了一声,将公告纸和浆糊放在总台上,顺着楼梯径直上了二楼。

那些年,多半是王敏先过来订房,医院就在杭州路与青年路的交汇处,离这里近,不到五百米,她稍微远一点,也不到一公里。下岗后不久,王敏通过关系,帮她重新找了一家设计单位,就在杭州东路与芜湖路交汇点上。每次过来的时候,她会微微地低着头,侧着身子,轻声快步地直接上楼,像影子一样。有时候,那个姓明的姑娘要是抬头瞥见了,总会朝她友好地点一下头。

号房,是二楼西边最里头的一间,出了楼梯口,得穿过一条大约二十米的长廊,当年走在长廊里,她就觉得这廊道设计得太窄,要是再宽半米就好了。长廊里是铺过地毯的,十年间好像换了两次。她记得,因为地处尾端,号房的两边都有窗户,两人约会的头两年,透过窗户可以瞧见山上的野兔。屋正中放着一张大床,乳白色,被褥也是纯白的,枕头有四个,两个大的,两个小的。奇怪的是,他们几乎每次都能订到这间房,像是这间屋子专门在等着他们似的,只有过几次,房子让别人提前预订了,他们只好选择别的房间,先是选号,再不行,就选号,以此类推,总之尽可能距离号房近一点。

最后一次过来的时候,她的印象最深,那是年秋天。那天王敏与她连续做了两次,累得他直喘粗气,还出了不少汗。她心疼了,紧抱着他,吻他的脸和身子,然后搂着他的头脸,贴在她高耸柔软的胸脯里。后来,他们手挽着手一起出来了,结果刚刚走出门口,只见文科长站在那里,像是等了他们很久似的。

那天,文科长拦住周蕙,先是问了姓名,随后又问了工作单位,接着又问了她居住的小区。周蕙本来想一走了之,她瞧了瞧对方那副干瘦蜡黄的样子,顿时有了恻隐之心,于是一一作了回答。文科长还想再问,被王敏一把扯开了。

次日早上,周蕙和杨老师双双出门一起去上班,刚刚走出院子,被等候在此的文科长叫住了。文科长喊住杨炎,杨老师问她是谁,文科长大声地说:“我是你老婆的皮绊(情人)的老婆!”周蕙转头就走。随后,文科长就把昨天见到的情况,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杨炎。杨老师一直没吱声,脸色却越来越红胀,最后成了猪肝色。他骂了一句恶毒的话,转身回到家里。

一周过后,杨老师和周蕙办理了离婚手续。

他们一共有两套房子,杭州路一套两居室,青年路一套三居室。按照协议,周蕙净身出户,两套房子都归杨老师所有,因为儿子死活要跟妈妈,杨炎只好作出让步,周蕙继续住青年路,将来再把房子还给杨炎。但前提是,青年路这套房还在还贷,每个月两千,周蕙要想继续住下去,每个月得还一半。周蕙想到有了儿子,二话没说就答应了。这年,儿了杨风已经上高二,不到两年就要高考了,周蕙想好了,待儿子上了大学,她就搬出青年路。年,儿子考上了武汉的一所大学,周蕙打算搬出去,这时,杨炎正准备组织新的家庭,经过商议,青年路这边的三居室过户过儿子杨风,剩下的按揭贷款由周蕙偿还,她自然还能继续住下去。周蕙又一口答应了。

自从文科长出现后,王敏整整一年内没找过周蕙,既没电话短信,也没过来看看她。有过两回,她主动给他打了电话,一次白天,一次是夜里,他都没接。还有过一次,医院门口,最后还是掉头回去了。当天,她把王敏的手机号删除了。

次年秋天,王敏曾经打来过电话,第一次她没接,第二次她接了,不吱声,让王敏说。王敏约她到青年宾馆里坐坐。她立马挂了电话。

她想,就当这个人死了吧。

6

上了二楼,周蕙很快适应了这里的光线,视觉上也变得清晰起来。走廊里没了地毯,换成了地面漆,因为时间久了,油漆已经剥落,破损处露出灰白色的水泥渣子。穿过走廊时,周蕙感觉到像是进了时光隧道,脑海里一片恍惚。

两边的房间全都关着门,其中一间房门上,贴着一个“囍”字,字迹倒是清晰,颜色却已经发白了。到了最里头,她缓缓停住脚步,直盯着门牌上“”四个数字。

她陡然想起今年是年。

她记得,当年门牌上的铜质面板一片锃亮,如今竟锈迹斑斑,字上甚至长了毛边。再看看门板,颜色陈旧,油漆也剥落了,门下角都有了破损。她向前迈了一步,伸手试着推了推,门开了。

她又吓了一跳。刚才大门锁陡然掉落后,她就觉得奇怪,现在房间里的门又没上锁。这是怎么回事呢?她掉头回到走廊里,试着推了推别的房门,她一共推了四扇门,有三间是关着的,还有一间也是开着的。

她这才释然了,一定是服务人员疏忽了,或者平时根本就没什么生意,任由它敞着。

周蕙掉头回到房间。房里面的光线比大厅还暗,似乎塞满了东西,她站了一会,隐隐感觉到那面饰物画还挂在墙上。她快步走过去,用力扯开窗帘,屋里顿时亮了起来。

那面叫《彼岸花》的饰物画果然挂在墙上,她瞥了一眼,眼泪涌了出来。她连忙从口袋里掏出纸巾,揩了揩眼角,然后扯开口罩。她感觉到呼吸顺畅了许多,屋里有股霉味,她连忙推开窗子,将纸巾扔向屋外。随后,她回过身子,环顾起四周,那张大床还在那里,床上堆满了被子和枕头,她数了数,一共有六床被子和七个枕头,柜子也是敞开的,里面也塞满了被褥和枕头之类的东西。

周蕙终于明白了,这房子成了库房。

她又瞧了瞧床头柜,上面居然还放着一本台历。她连忙跑过去,拿起来瞧了瞧,是年的,日历上的图案是一只只活泼可爱的小猪。去年是猪年,也是周蕙的本命年,现在是年2月,看来,这间房子改成库房的时间并不长,旧年是住过客人的。她盯着日历,随意翻了翻,她的心再次怦怦地跳了起来,连她自己都听见了,天哪!日历上居然留着有人划过的笔迹。

“这怎么可能呢?”她捏着日历,双手抖动着。她掉头瞧了瞧走廊,门外反倒变得黑乎乎的。她又瞧了瞧袖章上的“志愿者”,然后直盯着日历上那些似曾相识的笔迹。

她的眼泪再次渗了出来。

那些年,从某一天开始,只要和王敏在一起,她会在床头的台历上打个勾,就用宾馆里的签字笔,那种小铅笔,乳白色,小得像一枚别针的签字笔。那勾也是打得小小的,一般人发现不了。有时候划在前面,有时候划在后头,有时候划在中间,每次打勾,她都是趁着王敏不注意时,拿起笔在当天的日历上轻轻地划一下,前后不到两秒钟。有一年年底,趁着王敏去卫生间清洗时,她拿着那本日历统计了一下,这一年里,他们居然在青年宾馆睡了四十八次。正是那天,她提出想与王敏结婚,她想结束这种偷偷摸摸的日子,她说她与杨老师一天都过不下去了。当时,王敏的脸上露出了难色:文科长有病,如果我跟她离婚,她可能会死的……当时,周蕙不知道这话的意思,但从王敏的眼神里,她感觉到对方没有说假话。

她放下日历,来到那幅饰物画下面,仰头直瞅着它。这物件也变得陈旧了,虽然外面镶着玻璃框,里头的成色却已灰暗,像是从当铺里赎回来的那种老画。不过仔细看去,那画中的花朵,依然艳丽,火红,像是一篷正在燃烧的火,这么多年了,从来就没熄灭过。

她记得,当年,王敏告诉她这种花叫彼岸花,她的心跳顿时加快,思绪变得迷离。王敏还说过,这种花,在国外被称为恶魔的温柔,盛开在天堂,却是一种自愿投入地狱的花朵。这种花代表着死亡般的极乐,有人说,它是开在天堂和地狱交界处的花……当时听了王敏的介绍,她似懂非懂,只觉得这种花儿,特别契合她的心情。那时候正是“非典”时期,她想过许多次,就是死,只要与王敏在一起,她不会有任何犹豫。

从青年宾馆出来时,周蕙将回形锁重新挂在门上,然后贴了公告。贴公告的时候,她其实是犹豫的,生意这么清淡,疫情这么严重,谁还会来开房呢?完全是多此一举。

接下来,她瞧了瞧西街尽头的杏林公寓,快步走了过去。

这个小区原是卫生系统的家属楼,一共有六幢,房子有二十来年了,一些住户的防盗网都生锈了。当年,周蕙搬到青年路时,王敏高兴得要死,有个晚上,趁着杨老师出差,他甚至直接跑到了家里。周蕙有些忌讳,让他先出去,随后一起去了青年宾馆。

门口的保安师傅也在挂横幅,“疫情期间不串门,来了也不开门。”

周蕙瞧了一眼,连忙问道:“请问你们小区里有没有一个叫王敏的人……他住哪幢呀?”

“王医生呀?王敏医生吗?医院没回来。”保安师傅指了指杭州路的西边,“前两天,我们听说他被感染了,医院里让病人感染的,也不知道怎么样了……”

“严重吗?”

“不晓得。”保安师傅瞧了瞧她的袖章,“他老伴文科长本来身体不好,医院,据说快不行了……这两口子真是倒霉呀!”

周蕙掉头就跑,医院在哪,医院的一个分部。现在,公交车停了,出租车也少得可怜,她准备一路走过去。她扯了扯袖管上的红袖章,呆会儿,医院让不让她进去,她都会进去……

—END—

《黄石文学》第期

本期责编

薛俊杰

作者简介

荒湖,原名邹晓芳,湖北大冶人。多部(篇)作品在《人民文学》《中国作家》《花城》《青年文学》《作品与争鸣》等发表或转载。出版有小说集《半个世界》《无缝对接》,长篇小说《魔庄》。中国作协会员,湖北文学院第八、九、十届签约作家,湖北“七个一百”文艺人才,湖北省作家协会小说创作委员会副主任,黄石市作家协会主席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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