伍
站在南峪岭上,五婶慢慢地转身向北,她一直向三湾方向眺望,湘北山区叠嶂的群峰遮住了她的视线,她什么也看不见。五婶轻轻地闭上了眼睛,第三次来到山湾的记忆又清晰地出现在她的眼前,这记忆,是那样遥远但又是那样的清晰。五婶第三次来到山湾之后,她就再也没有离开过了。近三十年来,三湾村给五婶的是一个不堪回首的记忆。
在周继晨回部队之前,五婶以一个护士特有的敏锐预感到,自己可能会怀了周继晨的孩子。就在周继晨离开后不久,五婶这一预感得到了证实,她确实怀孕了。怀上了孩子的五婶再也不能到战地服务团工作了,于是五婶惴惴不安地回到了山湾老屋。
这是五婶第三次回到了山湾,这年她已经二十三岁了。
在南峪岭,五婶和周继晨有过约定,如果有了孩子,她无论如何要把孩子生下来,而且一定要把他培养成人。孩子对生死未卜的周继晨来说,是他生命的延续,因此五婶觉得这比自己的生命还重要。
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的五婶,她在感到欣慰的同时心中也更加忐忑了。庹氏祠堂里自己信誓旦旦的毒誓言犹在耳,而现在自己却身怀六甲,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自己的公婆和庹氏族人。她觉得更可怕的是三湾村村民的流言蜚语,这些唾沫星子会把她淹死。当然,这个时候五婶不是没有办法解脱自己的,那就是她离开庹度的父母回到自己的娘家,在娘家不会有人追问这些事情的。然而,五婶并没有这样做,她觉得她这样做对不起庹度,对不起自己的公婆,所以五婶选择了留在三湾村。
后来,五婶请来了族长庹伟才,她当着公婆和族长的面,讲述了她和周继晨之间发生的事情。五婶没有隐瞒他们,她告诉他们,她已经怀上周继晨的孩子了。在封建传统思想极重的农村,五婶明白,她不仅违背承诺而且违背了祖制,她决定坦然接受公婆和庹氏族人的处置,同时接受村民们的流言蜚语。
听完五婶的话,屋里一片沉寂,长时间的沉默让她感到害怕。过了很久,公公终于说话了,他说,儿啊,爹没有责怪你的意思,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对你说。你辞去长沙的工作来伺候我们已经使我们感动了,而你现在同样没有离开我们更使我们感动,作为你的公公,同时也是烈士的父亲,我们理解你。你和周继晨都没有错,你没有给我们庹家人丢脸,你怀的周继晨的孩子爹认了。我们有多少抗日战士倒在战场上了,他们没有留下一根根苗,你这样做不应该受到指责。公公还说,孩子生下来一定要姓周,如果周继晨牺牲了,他就是烈士遗孤,我们有责任把他抚养成人。
族长庹伟才是第一次碰见这种事情,他显然有些不知所措,他等五婶的公公婆婆说话以后才说,月华,你公公已经把你当作她的女儿了,作为族长,我同意你公公的意见。
我五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。
孩子是当年出生的,是个儿子,五婶随即写信告诉周继晨,说她已经为他生下了一个儿子,孩子取名周抗日。五婶也从周继晨来信中得知他在衡阳方先觉部当了营长。战时书信困难,他们很少有书信,在这些书信中他们没有儿女情长,说的都是前线的事情。
自年衡阳大会战以后,五婶再也没有收到周继晨的的信了,从此周继晨便杳无音讯。衡阳大会战相当惨烈,五婶虽然相信周继晨已经战死沙场,但在五婶心中周继晨仍然活着。
抗战胜利后,五婶带着四岁的周抗日去了趟衡阳。一路上,五婶看到的都是弹痕累累,颓垣断壁,土地荒芜,这片本来和平的土地还没有从战争中喘过气来。衡阳的情况更是惨不忍睹,人民还很难从战争的记忆中走出来,要回到往日的平静还需要有一个心理恢复过程。在衡阳,五婶不仅没有打听到周继晨的消息,她甚至连正常咨询的地方也没有找到一个,她一无所获悻悻而归。听当地老百姓讲,原来衡阳参战部队有的散了,有的被蒋介石调去打内战了,外战刚刚结束就变成了内战,衡阳依旧在兵荒马乱之中。望着这片废墟,五婶无可奈何。她在心里喊,周继晨,你在哪里啊!
年,全国已经解放,五婶带着快满十岁的周抗日到了四川合江县。车船劳顿让五婶疲惫不堪,面容憔悴的五婶找到合江县民政部门,当他们听说她是国民党部队的家属,而且要找的竟然是一个国民党部队失踪的军官,民政部门的人不仅是态度冷淡,而且十分粗暴。五婶明白,对于结束国共内战不久的中国共产党,对于刚刚成立不久的人民共和国,国共不共戴天。这个时候,似乎所有的人都还沉浸在内战的仇恨中,人们暂时忘记了那场惊心动魄、全民抗日的“外战”。不过,在五婶的一再要求下,民政部门还是查阅了解放前的档案,他们告诉五婶,合江县确实没有收到过周继晨的阵亡通知书。同时他们告诉五婶,由于解放前户籍制度不健全,他们甚至查不到周继晨是合江哪里的人。查不到周继晨出生地的信息,没有阵亡通知书,五婶此次合江之行也如当年的衡阳之行,她依然一无所获。
五婶在感叹自己人生不幸的同时,她也不相信自己的两个男人会是相同的命运,所以五婶一直幻想周继晨还活着。满心惆怅的五婶坐在长江边上望着滚滚东去的江水,看着慢慢长大的儿子,她感到那样的孤苦,那样的无助。极度失望中的五婶也只好无可奈何的回到了三湾老屋。
陆
中午的阳光十分灿烂,一群小鸟在枝头间跳来跳去不断鸣叫着,南峪岭显得那样的安详寂静。五婶在寂静中靠着一棵大树坐了下来,她迷迷瞪瞪的闭着眼睛让往事慢慢地从脑子里流过。
从合江回到三湾后,让五婶没有想到的是,事情绝非是没有找到周继晨那么简单,随着共和国的建立,她的身份悄然间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。
这时的五婶,已经从抗战烈属变成了两个国民党反动军官的老婆,而且,她还成了作风不好乱搞男女关系的大破鞋。儿子周抗日从烈士遗孤变成了国民党反动军官的狗崽子,变成了母亲乱搞男女关系搞出来的私生子。
建国初期,新中国百废待兴,作为护士,五婶有技术有经验,医院工作。但是,她这样声名狼藉的女人,医院敢要她。所以,他只能留在三湾农村当农民。
即便是在三湾村当农民,五婶的这种身份,也让她抬不起头,就连庹氏族人也看不起她。这种心理上的落差不仅五婶难以接受,就连她的公公婆婆也忍受不了社会对他们的歧视。五婶的公公婆婆终于病了,这个反动军官的家庭,就在这种情况下彻底垮塌了。接下来,二老在贫病交加中相继过世,留给五婶的只有一个十一岁的孩子和一身债务。
五婶毕竟也是个女人,在农村家里没有男劳力很多农活是干不了的,何况她还要拉扯着儿子周抗日,生活的重担压得五婶踹不过气来。这年五婶才只有34岁,我爷爷劝五婶再找个丈夫,开始五婶不从,经过再三考虑后,五婶接受了我爷爷的建议,决定再找一个男人嫁了。五婶找到了族长庹伟才,庹伟才说,现在已经是新社会了,寡妇嫁人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,你要嫁就嫁吧!
后来庹伟才给五婶介绍个复员军人,那人叫王东,也是抗战老兵,不过他是解放军,参加过百团大战。王东在战争中左腿负了伤,走起路来略微有点不麻利,复员后他在镇上供销社当主任,每月有三十多元的工资,在当时也算是中等收入。庹伟才把王东带到五婶家来的时候,五婶见他胸膛上挂满了各种奖章,因为腿脚不麻利走起路来有点儿摇晃,于是胸膛上的奖章便碰得叮叮铛铛直响。从五官上看,五婶觉得面相也比较老实厚道,五官也还端正,人长得比较干净利索。王东给五婶的总体印象不错,五婶心里好笑,怎么自己总碰上抗日战士啊!族长庹伟才对五婶说,都新社会了,行不行你们自己拿主意,我走了。
王东非常满意五婶的长相和气质。开始,他们谈话都有点拘谨,王东从来没有经过过自由恋爱,东拉西扯的扯了半天就是扯不上主题,最后还是五婶把事情挑破了。五婶说,王同志,我家里很穷,还有一个孩子,啥情况你都看见了的。五婶没有把话说完,后面的话就留给王东了。王东在部队干了十多年,和女人说话也不知道转弯抹角,他以一个转业军人特有的政治要求,像查户口一样问起了五婶的身世。五婶是个性情中人,她没有一点隐瞒一五一十的回答了王东的提问。王东对五婶过去的两个男人问得特别仔细,五婶说到他们牺牲在抗日的战场上时,五婶眼中带着一丝儿忧伤,特别是讲到周继晨,五婶甚至还抹了抹眼泪。王东看到了五婶这一动作,直杠杠的说,两个都是国民党的军官,有啥值得掉泪的。听到这句话,五婶心中极为不快,因为从王东的话中,五婶听出了他对这个两个抗日烈士的鄙夷和不屑一顾。五婶想反驳两句却没有说出来,她低着头半天没有说话。他们的谈话出现冷场,谁都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说,过了一会儿,五婶给王东茶杯里添了些水,说,大哥,你先坐坐,我去杀鸡去。
五婶去烧水杀鸡,拔毛破肚,然后到地里拔菜。等五婶忙完了过来的时候,王东不见了。五婶以为他到屋外去转悠去了,也没有太理会,于是又赶紧回到厨房做饭弄菜。等五婶把饭菜做好以后,他到处都找不见王东,五婶以为王东到族长庹伟才家去了,于是又赶快到庹伟才家。谁知他刚一进门就看见庹伟才脸色非常难看,族长说,你们谈对象就谈对象吧,说过去那些事情干嘛呀!
五婶这才恍然大悟,说,不是我说过去的事情,是人家一件事一件事的仔细盘问。
庹伟才说,他问你答,你就挑该说的说,不该说的你就不知道绕个弯说嘛。
五婶说,我只是老老实实地回答人家,没有想隐瞒他什么。
庹伟才说,人家是党员,是转业军人,他们这种人特别看重政治背景,人家对你啥都满意,就是觉得你的政治背景复杂了一点,而且还觉得你和他们没有划清界限。
五婶说,他拒绝了?
庹伟才说,他也没有一口拒绝,如果他再不来了,就是拒绝了。如果他来了,你们就有希望。看缘分吧!
听了这话,五婶脑子嗡的一声,仿佛被人敲了一闷棍,她呆呆的杵在那里半天挪不了步。
后来,王东再没有来了。
王东走后的那天晚上五婶一夜未眠,她一直想不明白,她这一生她到底错在哪里?她嫁给庹度时,只是因为她爱他,她心中完全没有“政治因素”这个概念。她后来和周继晨相爱,也根本不知道衡阳会战还是百团大战,政治在她的心中依然是一片空白。而现在她才发现,她似乎一生走过来的路,总是一错再错。直到现在她才明白,人生的对与错,有些时候是你不能选择的,人生中有太多的偶然机会让你去“对”,让你去“错”。本来不相信命运的五婶,她突然发现命运在一次次地捉弄她,让她无可奈何。
王东的事情给了五婶很大的震撼,她知道,她的政治背景就是压在她身上的三座大山,将会伴随她终生。从此以后,五婶断绝了再婚的念头,不管谁给五婶介绍对象,她都一概拒绝。
后来五婶在镇上也时不时碰见王东,每次碰见,五婶不是低着头就是把头扭到一边儿,她再也不愿意和王东说话。
作者简介
张佑迟
张佑迟,泸州合江县人,中共党员,退休公务员。在新疆工作35年,曾做过主编,编审职称。新疆作家协会、书法家协会、地方志学会、党史研究会会员。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曾担任过巩留县文联理事长,伊犁地区文联理事等社会职务。在《新疆文学》、《中国西部文学》、《绿洲》、《山西文学》、《黄河文学》、《朔方》、《北京文学》、《青年作家》、《中外文艺》、《泸州作家》、《泸州文艺》等报刊上发表过中、短篇小说数十篇,散文余篇。曾担任过新疆伊犁地区书法家协会副主席。书法作品参加过地区及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展出,获过自治区三等奖。
往期回顾
?中共中央办公厅印发《中国作协深化改革方案》
?独家首发
《彼岸花》连载(一)
?独家首发
中国首部文联题材小说《市文联》连载(二十七)——多谢吴哥
?独家首发
中国首部文联题材小说《市文联》连载(二十六)——终于吐露出这样的话
赞赏