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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学需要才华,更需要坚守。做一个点灯人,夜里将黑唤醒,即便一灯如豆,亦可曳起微光。

——王亚

王亚的散文,有出尘入世之美。出尘,是说她的文字极具飞翔的飘逸感觉,入世,是说她的文字飞翔之后又回到大地,这一点,是普通的散文家做不到的,而她做到了,所以她的文字值得一读再读。

——叶梓

作者简介:王亚,青年作家,在国内多家报刊撰写专栏文章。出版有古典诗词品读随笔集《此岸流水彼岸花》《一些闲时》《今生最爱李清照》,最新散文集《声色记——最美汉字的情意与温度》即将上市。

声色记

墨不是黑

不喜欢黑,觉得一股死色。像儿时半夜里醒来找不见祖父,笈着拖鞋揉着惺忪的眼逡巡,撞进一个黑房子,被暗无边际的黑扼着喉咙般。终于适应,藉着微光,跟前模糊竟似一副棺椁,更是死黑。我几乎要惊叫逃遁,隔壁的秋婆婆适时出现拯救了我。

“长明灯怎么灭了?”

长明灯再被点起,一个粗瓷碗里长长地拖着一根苎麻捻的灯绳,灯前炭画像里是秋婆婆丈夫苦长老皱的脸。这会儿,夜的黑里有了浓淡。

有浓淡的黑该叫“墨”。管子有语“墨墨若夜”写政治昏暗,该是各种浓淡墨色淤积了的死黑,黑暗得甚了便如夜行,总也走不到天光。

还是墨好吧,别浓重到黑。墨比黑其实又多了些厚度,不单单因其部首的“土”。

墨分五色。点了昏黄灯盏的黑才是墨,焦、浓、重、淡、清,一一齐备。当白昼的秒针走到尽头,半空里倾出一池清墨,沥得天地山河满是墨迹。凭空里又擎出一支斗笔,将天际淡淡地泼一道,又晕出一些儿水韵,山间也多添些墨气。这时再来一支大白云吧,沾些清水,在墨里走一遭,山脊点一下,房屋沁一层,远远近近的树影给它们施一些憧憧鬼魅。秒针分针再滴滴答答赶着夜,就操支大狼毫点了浓墨,为这样阔大的泼墨增些筋骨。小勾线笔也是不可少的,跟前的枝桠脚边的山石总得施两笔枯笔焦墨。墨色浓浓淡淡里,再有几点灯火才好啊,一切生命气息就有了。夜真是伟大的画者,任是八大、文长、范增、张大千之类,亦无此手笔。

墨有异香。不记得从哪里听来一个古墨入药的故事,恍惚说一妇人产褥热,血崩不止命垂一线。老郎中将一枚古墨投入火中炙了,研末以酒服下,妇人的血崩症旋即痊愈。因为古墨中除却松烟和胶,更有珍珠、玉屑、龙脑(即冰片)、生漆、麝香、樟脑、藤黄、犀角等等十数种珍贵药材。《本草纲目》记载,这味叫“墨”的药,“释名乌金、陈玄、玄香、乌玉块”,“气味辛温、无毒、主治止血,生肌肤,合金疮。”觉得什么“乌金、陈玄”的名号,总不及一个“墨”字蕴藉,将乌、玄、陈、香都集合了,拿出来就一股异香。尤其不喜欢古医书里“辛温”二字,像看我的医生同学诊断里“两侧肾脏非化脓性的炎性病变”的字眼一样,没有一丝温情。

外祖家中世代中医,传到母亲这辈就只剩了一些清代医药书籍和外祖父小楷手抄的《傅青主女科》,所有书里对于药的介绍,无非寒热温凉几种属性,却从不曾将香味列入。那混着十数种名药的墨香究竟怎样?我们已无从得知了。

小的时候倒是在祖父老书柜抽屉的犄角旮旯里翻出半截墨锭,一小块黑疙瘩而已,且经年未用吸了书柜的老旧气,有了一股浓稠的陈腐味。我们用它画房子,极好使,墨线几天不褪。祖父见了心疼,从我手里“劫”去,说磨墨教我习字。于是,就在一枚素端砚里兑了井水缓缓磨,一会儿墨就稠了,乌亮亮的泛出萤光。我习的字体是柳公权,祖父是习褚遂良的,他说褚体妍丽太软。墨写在纸上更油亮,有香。香也是稠的,像新熬的粥,粥里搁了数种食材,香得入肺。谁说墨香是冷香?一得阁、曹素功倒是冷的,香也稠。

墨锭用完后,再习柳体用的就是一种不知名的墨汁了,写来倒还不沉滞,只是臭气盈屋。那枚素端砚也被我们调皮用锥子刻了一个大大的“王”字,后来干脆寻不见了。我跟着祖父游走于各种红白喜事和年节,做着小书僮,打下手裁纸折纸,拿粗碗倒臭墨,看他的褚体写出红的白的对联喜帖和悼文,却未能留下一丁点墨迹。

颜筋柳骨褚字风流,我终究没将字认真习下去,如今再想提笔习小楷,却写得四不像。车前子先生倒是评价,有文气。我呵呵一笑,大约只是不似墨猪。初读到“墨猪”二字,我几乎在床上笑得打滚,如此形象,以为卫夫人跟我一样的言语刻薄。卫夫人说,多肉微骨者谓之墨猪。仔细想想,倒果真形似。字该有骨有肉,若仅仅丰肥肉多无骨力,可不是猪么?颜真卿字亦肥硕,但劲道十足,像足了唐仕女,虽然没有纤腰,总美得雍容。苏轼的字也肥,扁而肥,曾被人称“墨猪”。老苏倒坦然,一句“丰妍瘦硬各有态,飞燕玉环谁敢憎”回了便罢,继续写自己的“肥字”。其实要我看,老苏的字倒不是杨玉环,是矮脚虎王英,有力道得很,断不是“墨猪”。且苏字亦是随心所欲,不端架子,如他本人,是去哪儿都行的可爱人儿。

卫夫人自己的字自然是美得腰肢婀娜,如插花舞女,低昂芙蓉。我理解的“墨猪”其实不似真的猪样子,猪总还是有筋骨的,“墨猪”式字体该是大海碗里的红烧肉,软塌塌,靠海碗才能拢起来。

拉拉杂杂从墨色写到墨,又到墨迹,我几乎忘了是写颜色还是物件抑或书法。墨总是好的,比黑好,有层次浓淡,有香有形,还有筋骨力道。

“黑”唯一句好,“三杯软饱后,一枕黑甜馀。”畅饮几杯,一枕黑甜睡到酣畅淋漓,夜的墨色换成晨的虚白,多好!还是老苏的好句。

妖精绿

绿简直是妖精。

男人都喜欢妖精,我也喜欢。妖精不是妖怪,妖怪既丑且恶,妖精总有魅惑人的美貌,是尤物。有人笑:“你也是尤物啊!”我回:“我离尤物还差三个妖怪的距离。”

妖精的美让人深陷,如嗜毒,无法转还。妲己若不是有着“唇含碎玉,绿蓬松云鬓,娇滴滴朱颜”的千娇百媚,如何让纣王荒淫暴戾,造酒池肉林残杀忠谏?又如何在行刑前几声求饶唤得军士骨软筋酥,目瞪口呆,手软不能举刃?相比祸国的妲己,《西游记》的蜘蛛精、白骨精、玉面公主等等,又哪一个不是沉鱼落雁貌,倾国倾城姿?

妖精也不都是这等的惑人狐媚、嗜血鬼蜮,也有白素贞、聂小倩、白练秋般,冰肌玉骨月华姿容,而侠肝义胆,痴情知心。书生们的深陷,是陷入她们的爱情与护持中,爱不是毒,是幸福。

绿是好妖精,不是苏妲己。

早春里,从石缝里挤出来的小草是一个小精灵,在枝梢上冒出来的嫩芽是一个小精灵。这些小精灵调皮地四下里蹦,一袭风来长一茬,一阵微雨漫一片,春雷擂一通鼓,它们又加一把劲。暖阳呢,是来给它们施以妆容的,黄绿换了嫩绿,嫩绿换了青绿,黄毛丫头变成眼眸蘸了绿秋波横欲流的美娇娘。这会儿就是一个绿妖精了,田间地头漫山遍野的绿,是她浮浪地笑了,浪荡而不放荡,恣肆而不放肆。她的笑还真真的有声儿呢,莺啼婉转的。她那里缃裙一曳,翠袖一扬,柔腰肢一拧,翡翠星眸朝你一瞥,你便魂儿也飞去了,在半空里荡着落不了地,眼儿也呆直了,只粘在那盈目的绿里,脱不得身。你巴巴地涎着脸凑上去,几欲染指,她那里说不定已经敛了容正了色,隐了一根藜刺候着你。刺着时,你才恨恨地咬咬牙,道一声:“小妖精!”亲近就好吧,她会亲昵待你,以无尽温情拥着你,由着你浪漫,与你谈一场满绿的恋爱。

这会儿真的是满绿了,幻成无涯际的翡翠,水头充盈得将流出来。妖冶得是人都得沉溺,甘心跌进去,做了幸福的鬼。甚至不但人,蜜蜂蝴蝶小鸟雀金龟子毛毛虫,哎呀,哪一个不爱煞了呢?

地里一畦畦,菠菜韭菜莴苣上海青,鲜嫩嫩,绿得丰肥,看看就馋得咽口水了。若再择些回来涤净了,清炒了,嚼巴嚼巴落肚了。那绿就在身体里晃荡,荡得骨头里都有了妩媚,从眉眼里清澈地映出来。

田间是早汪了绿的,南方的稻田一汪一汪的水。春分一过,秧田里就冒出茸茸的新绿,肥腴的黑褐色泥土将它们捧出来一般,而后就蹭蹭地往高里蹿了。清明的稻田整得油腻腻,脚丫子一踏进去,腻滑膏腴样的泥就从趾头缝里汩出来,似乎还咕咕地惬意叫唤着。这会儿就可以插秧了。秧是青绿的,整饬地在田里列着队,风一来就一起笑得乱颤,笑着笑着就绿成一片,绿得汪出水来。田里的水也笑了,汪出绿漪。

更美的绿漪尚在雪域高原,羊卓雍措、纳木措、然乌湖……都是绝色的绿妖,有着剔透的骨骼,盈碧的眸子和笑涡,云鬓上插了翠翘,水上日光粼粼,便是这翠翘上鸟儿口里衔的珠玉光。这绿更美艳,看得人心也懒懒的,不想跳动了。似乎张生见了崔莺莺,愣是灵魂儿飞上了半天,只差没大叫一声:“我死也!”心凝在那里,懒得动弹。却又极想将这丰姿绰约的“绿丽人”钤入身体里,哪怕只贪得一晌之欢也好。

绿必是脱了凡胎,又不全位列仙班一样端庄得失了生气,不是白的死板,亦不是红的恶俗,没有蓝的沉闷,更不是黄的佻达。她会朝你眨眼,俏生生唤你,露出两三颗贝齿,调皮而任性。她又会远离你,清洁的背影渐远,恍惚是在迷蒙肃穆的画里立着,令你不敢唐突。她一阵风来一阵风去,笑带了一串,自由而不羁。

偏只美人儿似乎注定了红颜薄命,绿得再好,经了一夏就老了,再经一秋便萎了。惟妖性妖灵还在,隔一冬,她又活过来了。

我倒有一袭绿裙,只少了骨子里的明媚,终究成不了尤物,更不是妖精。几人可配得一个“绿”呢?

金庸大侠写了个公孙绿萼,沾了一个“绿”字,自然清灵得很,终究为情而绝。林徽因《模影零篇》里也有一个钟绿,美得脚不沾尘,一样不得善终。《诗经》里采绿的女子亦空在水边瞻望罢了。没有千年的道行,如何做得妖精?

缁尘都老了

缁是自苦的颜色。像今夜,立夏刚过,闷热,连风也滞涩。

缁是黑色,又不完全是黑色。黑色布帛的样子,有纹理,有呼吸,其实是通透的,却苦着。只有风灌入时,它轻轻曳一曳,从交织的纹理里宕起了一粒纤尘,才觉得它的孤独里原来有灵魂。纤尘就在这一曳里逃逸了,奔向更孤独的自由。

着缁衣的是男子。《诗经郑风》第一首就是《缁衣》。

缁衣之宜兮,敝予又改为兮。

适子之馆兮。还予授子之粲兮。

缁衣之好兮,敝予又改造兮。

适子之馆兮,还予授子之粲兮。

缁衣之席兮,敝予又改作兮。

适子之馆兮,还予授子之粲兮。

相关的典籍都说《缁衣》写的是政治,笼络臣子的权术,可我却看到衣缕里的爱情。如同样《郑风》里的《子衿》,《邶风》里的《绿衣》一样,都写衣裳,子衿、绿衣的爱显而易见罢了。而《缁衣》,缝补新制的分明是揉在朴素日子里的情。

缁衣是爱的借口,如一箪食一豆羹,专为他奉上。

坐在初夏渺远的蛙鸣虫吟里,我想着,一灯如豆,那个女子拥着一袭缁衣,坐在灯影穿针引线,细缝补。缁衣的纹理是受针的,一穿即透。线长长扯出,拿针尖在发里理两理,不为沾些头脂,只恨不得将发丝一并缝进衣缕。

如此,缁衣便也是爱物了。

缁与素对,女子该着一袭素衣。缁亦清朗,素亦清透,是可相依又相承的颜色,如一份懂得,看一眼便罢。想着时,连这会儿滞闷的风里都有了些清甜。

不知何时,缁素却成了区分僧俗的两个颜色。僧徒衣缁,俗众服素。像原本丑陋不堪的女子取个“美丽”,猥琐不堪的男子偏叫个“英雄”,好名头都被糟蹋了。且不说素,缁衣成了僧众服,我直觉得心里膈应着,臭和尚们哪里配?缁衣的美好该当如女子静坐灯影。也有配的,用十个手指来数罢了,皎然、八大、大涤子、李叔同……得有仙家气质。即便是当下那几个著书立说知名的大和尚也是不配的,阔大缁衣着了恐怕更痴肥,幸而他们都穿得黄不黄褐不褐,可衬得那张脸有些憨厚。

缁衣算是从《郑风》里的俗世跌进方外了,却怎么也寻不出一种好来。有时,俗世有俗世的好,好得亲切温暖,比立在槛外却作出一脸萌态觊觎俗世要好得多。

又记起缁衣上的那一粒尘了。它逃到更俗世的地方,与低到地里的尘埃一起,于是,就有了一个名词“缁尘”。

以“缁”为“黑”计,缁尘便是黑色的尘埃,是俗世的污垢。

湘南以西有一个小县城,以石墨和煤为主产业。多年前去时,只一路拉煤拉石墨的笨重卡车拖出一溜儿烟尘。与其他地方的黄尘土有别,是实实在在的缁尘。天地房屋草木也是灰头灰脑,人们却很生动,大嗓门聊天骂娘。扯字牌时,拇指和食指在口水里过一遍,捻一捻,就甩出一张,指甲缝里也是石墨色的尘。偶有一辆车上没拉煤,一群汉子立在敞着的车厢里,除了骨碌转的眼白,其他都是煤炭色,冲着姑娘笑时,一口的大白牙。

尽是缁尘。却不见得都是污垢。

想起陆机那句“京洛多风尘,素衣化为缁”了,或者于羁旅之人而言,缁尘也是俗世刀剑,扑面而来就把心给伤了。又如纳兰的“人生何事缁尘老”,人间富贵花的纳兰欲效魏晋之风,做陶潜、嵇康,竹林抚琴把酒对菊,伴着明月在小楼里镇日长闲。时光的晷在这月圆月缺、月升月沉中,倏然挪移。

缁尘都老了,人怎不老?这样的好句,翩然出尘。虽说仍旧是纳兰式的自苦,而滋味百般。缁尘未入心,而伤了年月。

莫怪“缁”吧,这样好的字呀。经纬纵横,或斜织,挺括密实的布帛。再有栎实、橡实、五倍子、柿叶、冬青叶、莲子壳、乌桕叶种种植物聚合了,凝成一泼墨色。布在这一泼墨里浸染了,浣一浣,反复而繁复地沉积了缁。

做一件袍子吧,一条裤子吧,都得是阔大的。在风里鼓荡着时,一粒尘藉风逃遁了,是五倍子,还是乌桕的精魂?

素麻上绣了相思鸟

近几年益发喜欢简素,素食、素衣,上班下班读书写字做饭打扫,日子也过得素了,几乎没了交际,连话都少。这样的寡淡里其实可以咂摸出无穷意味,如萝卜白菜,淡味方是至味,舍不下。

简直对素衣有着痴好,尤其炎夏,几乎一味的素白。褂子、衬衣、袍子、连衣裙、小背心,以致于几年不见的同学一碰面,说的第一句话:“你还是这么喜欢白色啊!”

我不爱说“白”。白像娇养的女孩,肌肤吹弹可破,脸上细绒可见,毛细血管亦在表皮底下隐约着,美得柔弱,一些儿折腾就皴皱了,一丁点污渍便糟蹋了,得骄纵它方好。素不一样,有经了光阴的厚朴,可用捣衣杵一下一下击打出清砧,天空地阔的回响。

若以质地来比,白是真丝,素是棉麻。

我的素衣一概是棉麻的,阔大,行走时,有风灌入,有来去自如的洒然。素的机理里都织进了韧性,经纬纵横纤毫清晰,有一些拙而不陋,朴却不粗。比如读书人家的小儿媳提菜篮子走在街巷,眉目娟然,入俗而脱俗。

最早见过着一身素的是一个女疯子。她颀长苗条,着了一袭素白在学校旁的田埂上缓缓地走,从这丘田走到那丘田,田埂逶迤屈曲,她也逶迤缓行。初夏的稻田盈满绿,她就是那满绿里的一枚白璧。不对,白璧犹有死气,她的生动如御风的仙,风更在田间鼓荡着,簇拥着她的素服飞也似的,气貌若不胜衣。那年,我不足十岁,是个木讷寡言的女孩,放学时不回家,呆呆地靠着一棵香樟树,远远看她,从这丘田走到那丘田,觉得她比电视上看到的仙女都美,还这样切近。雨天她也在田埂上呆着,只不过这回显出疯劲了,不但仍旧着素,还擎一把大黑伞,手执伞尖弯的手柄朝天,倒着打。这回我坐在教室里读书,身后的男同学指着田埂上的她嬉笑,拖长了的鼻涕憋足了气一吸,又吸回肚子里,还不忘笑一回:“你看那女癫子!”我喉头梗着,像听他们取笑自家亲眷,也不懂回骂,只恨恨地在心里使了白眼剜他们。

那天放学后,我等着她把所有田埂都走完。雨已经停了,她倒拖着大黑伞回来,素白的裤腿已经污遢成两管泥淖,底下还蹬着两脚泥,隐约看出原本穿的是一双黑色扣袢布鞋。她眉目清秀,皮肤白得几乎与衣裤隐在一起,惟长久行走,脸颊酡红。往我身边过时,她低头朝我笑,笑里有慈爱,眼睛里却总是呆滞的。有男孩追在她后面嬉笑,她也回头笑。

我以为她的素衣邋遢了,第二天必不会来了。可是,将放学时,她仍旧一袭素白,在田埂上。

祖父说她是街上刘秀才家的小女儿,嫁到黄家生了个儿子,没几年儿子死了,她也疯了。

“她打人吗?”

“读书人家的女儿要疯也是文疯子,不打。”

那个夏天之后再也不见素衣的她,秋天也不见,冬天时我还想,她若还做一身素白冬衣,在雪地里走,会像聊斋里的狐仙吗?她是痴成了仙,必当飞仙而去了。

再不见她后,我却总想扮她的模样,只穿白衣白裙仍旧没有仙范,后来才明白,仙家气韵须在岁月中超脱。

素的好更有许多。如素秋清夜里梢枝上的素月,清白的光,三分明。如老红酸枝书桌上一页素笺,素墨写就几行清瘦小楷。如素颜的白素贞立在断桥上遇许仙,素手擎一柄油纸伞。皆好得蕴藉。

素不是剔透的玲珑,似乎存一份痴,一些儿钝,又清透的洁净,有感知,有呼吸。气味也是质朴的,不轻佻,是素麻的味道,不是绸缎柔滑。

这样便有了素心吧?是素呢,不是白。

惟其有光

银大约是唯一没有温度和态度的颜色,但它有新旧,有形迹,有光。惟其有光,可以看见时间在上面走,多好!

没有温度的银是真有一些凉薄,冷冷地静穆着,透着一股子刀剑气。偏生人们爱将这冷银日常伴着,行动间亦寒光乍现,仿佛举手投足裹挟着兵刃,却并不见伤人。看来银的冷是虚张声势,像骄傲女子的爱情,明明爱煞了,偏依旧昂首不斜视。

银是有前世的。与身世一搭边,便古典起来。古诗词里就有许多,银汉、银钩、银灯、银瓶、银瓮、银床、银甲、银台、银烛、银字、银笺、银筝、银盏……哎呀,仿佛无银不成诗。古人诗里这许多银,银灯最蕴藉。一旦有了灯,银便温软得近乎风流了,有半目昆曲的婆娑。是高门深院里款款而行的小姐,不用开嗓,就惊了半阙春梦,东风也醺暖得斜厄了眼妖冶了身姿。

晏小山最爱银灯,“银灯一曲太妖娆”,“细剔银灯怨漏长”,“今宵剩把银釭照”,是了,银釭也是银灯。大晏尚典雅,小晏爱奢丽,儿子作词一水的颓靡。银灯实在是颓靡的,连衬它的都浮艳至奢,画鸭炉、鸳鸯衾、桃花扇,彩袖歌舞太妖娆。柳三变《斗百花》更艳呢:“与解罗裳,盈盈背立银釭,却道你但先睡。”哎呀呀,简直是欲拒还迎,让人也酥软了。这是艳而不淫,却有入骨的心旌摇曳。

大约还是银的刀剑气,兵不血刃就俘获人。

《红楼梦》里小名琪官的蒋玉菡同宝玉呆霸王行酒令亦唱:“看天河正高,听谯楼鼓敲,剔银灯同入鸳帏悄。”这回银灯倒作了配角,“剔”与“悄”简直风月无边哪!

词牌里也有“剔银灯”,风致得近乎蒋玉菡行酒令时的眉眼了。论这份风流,众多词牌里怕只有“懒画眉”可与之一敌,像董小宛见了顾横波。昆曲《风筝误惊丑》里有一节《剔银灯》,有画眉有相会,却风流得过了便流俗了。

银万万不可俗,你几曾见月光俗了?老苏说“清夜无尘,月色如银”,便是明证。他一阕《行香子》简直堪称千古至雅,你若遇浮世劳苦,便借他这两句去吧——“几时归去,作个闲人。对一张琴,一壶酒,一溪云。”银色月光下,与天地铺毡对坐。

你或许要说,月光还是清冷了些,衬孤独最好。其实,银若要衬得其他颜色、物什,便全然另一副模样。

多年前爱过的一个人赠我信物,一本书《幸毋相忘》,一条泰银镶黑玛瑙项链。项链典丽,银的冷与黑的沉寂相得益彰,有经年不败的气质,像书名一样——幸毋相忘。只信物远比人情长,月久年深后,我没忘了他,他早已丢失了我。大概黑助了银冷,更冷得略苦了。

倒是少数民族有着朴素的祯祥愿望,他们甚少将银配黑,而搭大红大绿大紫,甚或一样银饰便衬了各色丝线堆积的绣品,图案无非喜鹊蝙蝠缠枝纹,花团锦簇的大俗。偏这样的俗与冷银在一起,居然中和了,温度、态度都有了。在人群里瞥见一眼艳,可一见钟情。苗族、土家族女孩们更将银堆叠了顶在头上圈在项间腕上,耳坠子上都挂一长串,行动间有流水的泠泠,却并无夺人的宝色。银的冷一旦繁复了,便等于负负得正吗?竟温暖了。

古时有一样色叫银红,在粉红色颜料里加银朱调和而成。《红楼梦》的软罗烟就有一样银红的,《金瓶梅》里的陈经济爱穿“鸭绿出炉银”,这“出炉银”亦是银红,可衬得人面若桃花。出炉银比银红拙,却生动,旺相的炉火锻炼而成,本就映得一炉红。

还有银蓝、银黄、银灰,红黄蓝这些原本只有声色,一旦加入了银,就潋滟地有了光。

灰色调子

其实我挺喜欢灰色,就像会喜欢干干净净的中年男子。它冷冽而孤独,又透着节制,有各种色圆融了的清洁。它或许初始阶段桀骜不驯,但愈历练愈添质感,愈见中庸却不轻易妥协,为此也才可收敛得清爽。也正如经历了无尽人事仍旧保持清洁的男子,无论时空如何转换,他一直冷峻地承受和抵挡一切,旁观人世也观照自己。

修炼成合格的灰,需要基准的节制与清简,劲不能使过了,过了会沉闷,也不能太轻浅,轻了就飘浮。西画里的灰就很难掌握,一不小心就脏了,污污沓沓成了一块使了经年的抹布,肥皂水洗了六盆仍旧乌七八糟。节制就像吃饭,少了会饿多了会胖,再几个一不小心就胖成了中国式大叔。中国式大叔不叫灰,叫肥白或或土黄圆或墨团色,具体哪个色系须依据肤色而定。日韩大叔倒几乎一色的清减灰,不单单人家饮食结构里少肉,更多是节制。形态清减,模样里便有了平和,于浮躁中亦可知清静。灰调子始终如一,看似漫不经心,其实有着妥帖的温和闲雅,承袭了古人的内核。

倪云林的画也是灰调子,毫不设色,寒荒而空寂。无非枯湿浓淡点皴晕染,他却自有一股子萧散,旁人摹也不像。他只极简几笔,便有了天空地阔,又清洁得一尘不染似的,而可读出无尽意味。你与他瞻对时,如见他自身披了阔大的灰袍子行走在天地之间,有风灌入。八大画也几乎一色灰,更空更孤独,魂魄寥落地蜷缩成他笔底的鱼鸟竹石,略有些苦的况味,却竟无倪云林的清寂。云林是什么也不在意地在世间行走成了仙,他适合活在魏晋,空阔的留白就是林下风度。

是了,灰便是一样林下风,清淡的绝俗。

正因了清淡,灰也愿作陪衬,它只需静静地呆着,红蓝黄白青绿紫各色都能在它近前华丽起来,有原本面目平淡眼神呆滞的姑娘陡然见了心上人的生动美艳。红男绿女的俗在灰色调子里也纯粹起来,杂乱的浮艳也平和了些。全因为灰的冷,冷而不老亦不悲喜,即便内里波涛汹涌,它也凛然仰着头迎风而立。竟还如同写我会迷恋的那类男人?

灰并非一以贯之的不动声色,干净而安静。初始时他也生涩也浮躁也莽撞地闯江湖将生活弄得一团糟,像初学油画的人将红绿蓝紫一齐来调成灰,深了加点白,浅了糅些褐。如此便画面或浮夸得脚底下可以打滑了,或杂沓得成了菜市场,又或喑哑得成了灰黪,如失恋,心死。连李商隐的“一寸相思一寸灰”纳兰的“心字已成灰”马钰的“灰了凡心出世尘”,也敌不了这死了的灰,没有了一丝温度。倪云林的灰大约与他们全真派祖师爷马钰近似,看淡了人事远离了尘嚣,灰都灰得没有了烟火气。

而灰其实是有烟火气的,“灰,死火余烬也”,《说文》里就如此解释。也就是说,灰必然有温度,知俗世人情,而一切都收敛着,傲气恣肆都隐了,你一见而笃定。他略微慵懒随性又并非毫无动力,他依旧恪守信念理想,稳稳地慢慢地走。

灰里有一样倒是女性的,银灰。我看凡与银相关都冷艳,银灰更甚,冷眼得如民国时的歌女,即便身着长开衩旗袍扭动妖冶身姿在台上唱着《夜上海》,目光依旧是冷凝的,睥睨歌舞霓虹的声色场。离了胡兰成之后的张爱玲也是银灰的冷艳,爱声色,又远离声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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