点状白癜风会自逾吗 http://pf.39.net/bdfyy/zjdy/150516/4624551.html曾经轻狂,以彼岸为笔名发表过一系列文章,自导自演,与大家开了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,谨向被我蒙蔽过的文友致歉!再读以这个身份创作的作品,百感交集,看来我创作的灵感大多来源于新鲜与好奇,没有激情和冲动,写不出好文章。别了,这最后的绽放!花开之后再无彼岸。——作者一夜惊魂内蒙农村。
舅舅和舅妈在村子外有个羊铺,我刚上小学的那个暑假,去那里玩。
表弟小我一岁,还没上学,眼睛贼大,胆子也大,由于整天在野外跑,浑身晒得油黑锃亮。
表弟整个白天都领着我在旷野里疯玩,拈拈花,惹惹草,一会儿捉蚂蚱,一会儿斗蛐蛐,玩了个不亦乐乎。
中午吃完饭,气温逐渐升起来,表弟带我来到羊铺边上的一条小河旁,那里水很浅,连小鸡鸡都没不过,却有许多泥鳅。
表弟说,晚上让舅妈炸给我们吃,可香呢。我们兴奋地用筛子捞着,直到舅舅赶着羊群回来喝水。
晚霞下,我们满载而归,舅妈开始生火,炊烟里似乎已飘出炸泥鳅的香味。
一家人正吃着饭,舅妈的弟弟骑着自行车风风火火地赶来报信,说他父亲病重,恐怕不行了。
舅舅、舅妈匆匆骑着摩托车走了,走之前嘱咐表弟拴好门,一会儿到村里给我俩寻回个做伴的。表弟一撇嘴,大咧咧地说:“不用,我俩就行!”
天渐渐黑下来。
一百四十三只羊、一头驴、两头猪、二十一只鸡,对喽,还有小黑狗和大花猫,表弟把它们通通数了一遍,然后拴好大门,背着手往屋走,骄傲得就像一只巡视领地的小公鸡。
我嘲笑他识数吗?表弟立即像头小老虎一样冲向我,我们打闹了一阵,天就完全黑透了。
羊铺没电,表弟点燃了一支蜡烛,屋子里不是很明亮,我们的影子黑乎乎地映在墙上,像变形金刚。
晚上炸泥鳅有点咸,水喝多了,想尿。
我对黑暗有着生而俱来的恐惧,就换了副表情,央求表弟陪我去。
表弟指着我大笑:“胆小鬼!”却不陪我去,反而扮着鬼脸,伸出舌头吓唬我,这回我更不敢去了。
看到我坐卧不安、憋得脸都快青了,表弟对我说:“你把外屋门开个缝儿,冲着门缝往外尿吧!”
我说:“那你得端着蜡在后面给我照着。”
表弟笑得都快抽了。
卸去重负,与表弟又胡扯了一会儿,蜡已着完一半。
“每天到这个时候,妈妈该让睡觉了。”表弟一口吹灭蜡,房间陷入到巨大的黑暗中。
外面各种声音传进来,羊倒嚼,猪呼噜,风从屋檐掠过,都让我有点心惊胆战。
驴这时又引吭高歌几声,把我吓个不轻,这乡村的夜晚也不肃静啊!
迷迷糊糊地正要进入梦乡,小黑狗突然开始狂吠,鸡满院子乱飞,我的心狂跳起来,身上跟过电似的,寒毛倒立。
“有人偷鸡!”表弟一骨碌爬起来,擦亮火柴,点着蜡,从墙上拽下舅舅的猎枪,那枪比表弟都高,表弟几乎拖着它冲出了屋。
我一个人不敢在屋,下地在外屋摸了半天,本来冲着菜刀去的,却摸了把炒菜的铲子,我挥舞着它也冲出屋去。
院子里依然鸡飞狗跳,我站在黑暗里,大喊着表弟的名字。
却没回应,表弟不知跑到哪去了。
那黑暗里仿佛潜藏着无数的妖魔鬼怪,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的心,嗓子发干,渐渐喊不出声来。
我终于挺不住了,挥舞着铲子逃回了里屋。
我刚爬上炕,大花猫走了进来,这嘴里叼个什么?放在地上,还活着!!
原来是个跳兔,后腿奇长,能像袋鼠一样跳跃的家伙,体型却小得多。
大花偷偷溜走了,剩下懵了圈的跳兔在屋地上,一遍遍徒劳地跳,门开着,偏跳不出去。
我蒙着被子,瑟瑟发抖,生怕它一高兴蹦到炕上来,那还不得把我吓死,口中一遍遍央告:“出去,出去,请你出去!”
正在我无计可施之时,表弟拖着那杆猎枪回来了,嘴里还嘟囔着:“不是人,是黄皮子,枪里没子弹,要不我就把它撂倒了。”
“这就是你的黄皮子!”我带着哭音喊。
表弟看到了跳兔,眼前一亮,一把捉在手里:“嘿嘿,这回明天有玩的了。”
找了根麻绳栓住跳兔的腿,另一头绑在外屋门框上,然后上炕睡觉。
我却不能入睡,总听到棚顶有动静,我惊恐地推着表弟:“什么声音?”
“哎呀,耗子打架。”表弟不耐烦地说。
“啊?耗子还能爬到棚顶上?”我惊讶道。
“小崽还能掉下来呢,哪热乎上哪,特愿意钻人被窝。”表弟坏笑着说。
“啊?”一想到老鼠那毛哄哄的样子,我就恶心,还往被窝钻?我惊恐地攥紧被角,身上又酥酥地过起电来。
“大花,大花,喵喵喵!”我呼唤着大花猫,希望它能过来给我壮胆,关键时刻它却不知死到哪个角落去了。
啪啪啪!
“谁在敲门?”我又吓了一大跳。
“是那只跳兔在敲门。”表弟咕哝着,没心没肺地睡着了。
我缩在被子里,直冒冷汗,不敢合眼,唯恐黑暗中会突然跳出个怪物来。
后来终于没动静了,也不知这个罪魁祸首是咬断绳子逃掉了,还是被大花就地正法了。
天亮了,终于传来了舅舅的摩托车声。我这才一脸鼻涕眼泪,扎在枕头上呜呜咽咽哭起来。
人们总是对不可预知的事物怀有深深的恐惧。
一夜惊魂!
安南县杀人事件始末戊辰龙年五月四日午夜,安南县惊发凶案,一酒馆内连毙四命,均为枪械射杀,死状凄惨,警局连夜立案,全力搜捕,并通告民众,有提供嫌犯线索者奖银元若干云云,一时全县震动,民心惊怖。
——引自《安南民报》
一连三天,我常常于梦中惊醒,浑身是汗,那骇人的场面萦绕眼前,挥之不去。
母亲的病更重,咳嗽不已,身体益发消瘦,簌簌如老秋一枚树叶。
家中的钱都换成了宋老先生方上的药材,那留着山羊须的老中医每次为母亲诊脉后都摇头叹息,示意无计可施。我心痛不已,看来只有再看看西医,可诊金昂贵,岂是小民百姓所能耗费?
三年来避祸县城,为了一家人生计,车船店脚牙我全干过,母亲和小妹也与人浆洗些衣裳贴补家用,不过勉强糊口而已。
母亲病重,花尽家中积蓄,一咬牙,我下了煤窑背煤,虽是摸阎王鼻子的活,却多背多得,工钱日结,却好为母亲瞧病。
不想没去几天,遇上两股军阀为争夺煤矿所有权大打出手。子弹在空中嗖嗖乱飞,同伴们惊恐万分,有的跳起来向外跑,眨眼就血肉横飞,成了地上的一具尸体。
幸存者伏在地上不敢动,过些时候枪声停了,周围渐渐安静下来,只有伤者的几声呻吟提示此处发生的人间惨剧。
忽一人大呼:“跑啊!”
众人皆跃起向外逃,枪声又响起来,一部分人吓得伏回去。我随着逃跑的人群拼命向外蹿,顾不得子弹一颗颗在耳边啾啾作响,同伴一个个在身边纷纷倒下,只一个念头,逃出去!
我不能死,也不敢死,家中还有病重等药的母亲和待字闺中的小妹。不知跑了多久,两只鞋都跑飞了,终于逃出生天,全身上下一点力气也没有了,瘫坐在地,天地不仁,百姓如刍狗啊。
拖着沉重的身躯回家去,连续三天,我都没能从那噩梦般的场景中回过魂来。
小妹站在了我面前,俏脸上全是哀容,美目里泪珠欲滴,哥,娘咳得更厉害了,痰里都是血。
看着布裙素面楚楚可怜的小妹,我心中暗叹一声,小妹正值青春年少,可惜心强命不随,如果生于富贵人家,定如县城里的那些女学生一样,打扮得阳光明媚花枝招展,坐洋车,听戏剧,欢声笑语上学去。
我家本在龙泉镇,父亲为一私塾先生,家境虽不富裕,却也安稳。小妹自幼生得眉目齐整,及笄之年出落得更是冠绝乡里,父母爱如掌上明珠。
偏命运多舛。
龙泉镇有一大户姓孟,几代经营,积得诺大家业,田产无数。此代家主乃前清举人,待人也算和气,三乡五里小有善名。
孟举人膝下两子,长子虽已成年,因小时骑马摔坏脑子,智力只停留在幼儿水平,实乃憾事,次子出任镇保安队队长,我与他从前称兄道弟,因此也去保安队混过几天,舞枪弄棒,倒也学了个大概。
事情出在孟大身上。
孟大智力虽然停滞,七情六欲没有丢下,被他相中了小妹,誓要娶为妻室。
我吓他几回,假装要打,他回家哭闹,非小妹不娶,将孟家闹得鸡犬不宁。不几日,孟家遣人来我家说媒。
如是平常人家,或羡或惧孟家势力,或许就从了。可我家再不济也算是书香门第,父亲对小妹珍爱有加,怎肯让女儿牺牲幸福嫁与智障?
就委婉推掉。
孟大不改初衷,在家闹得益发凶了,孟家无奈,三番两次登门。父亲任他金山银窝,只是不允,因此恼了孟家。镇里私塾大部分花费皆由孟家资助,孟举人便寻了个由头,将父亲解聘回家。
父亲一辈子诗说子曰,肩不能抗手不能提,终日郁闷。一日酒醉,去河边散步,因下雨脚滑,溺水身亡。
民间却有另一个版本也在悄悄流传,那就是孟家恨其执拗,失了面子,派人暗害。
我年轻气盛,愤怒之下一把火烧了孟举人的马厩,从此两家结怨,我和孟老二也反目成仇。
毕竟孟家势大,在大伯二伯等亲属劝说之下,好汉不吃眼前亏,我典了田地,带着母亲小妹远避县城,孟家势力只在当地,手还不至伸到这里。
母亲病重,我没有时间和资格再去感慨命运了。
别急,小妹,哥马上去寻觅活计。
瘦猴走过来,他是邻居老王叔的儿子,官名王慕贤,一个听起来很典雅的名字。老王叔不知求哪位老先生取的名,期望借以改变一下后代的运势吧。
偏偏还是受穷,本在一家粮行学做伙计,老王叔受了伤,暂回家顶替父亲拉洋车的活计,以保证一家人饭碗,因身微力小,每日叫苦不迭。
说起老王叔的受伤,直叫人咬碎钢牙。县城内有一群泼皮无赖,以雷老虎为首,开了个酒馆为幌子,专做一些聚赌偷盗、坑蒙拐骗、欺压良善、调戏妇女的事情。这日合该王叔倒霉,恰逢雷老虎手气差,输了钱,叫王叔的车子回家,王叔讨要车钱时,被他当胸一脚踹翻在地,当场呕出几口血来。
瘦猴不忿去告官,怎奈官匪一家,雷老虎警局上下早有打点,只是推诿扯皮,不肯过问。一伙泼皮无赖时来捣乱,威胁恐吓,扬言灭门烧房子云云。
老王叔怕事闹大,压住想要拼命的瘦猴和我,忍住气,去警局撤案了事。
我来县里避祸三年,只交得两个过命朋友,一个就是瘦猴,另一个是瘦猴三舅家表哥,唤作虎头,家住城外郊区。三个人曾在山里伐木,共过患难,性情相投,遂成莫逆。
母亲病后,瘦猴、虎头常来看顾,虽帮不上什么大忙,兄弟之情总是让人心暖和。
见我急寻活计,便道:
小幺说她帮工的主家要雇一个护院,要不让她给你去说说看?
小幺为王叔的女子,瘦猴的妹妹,与小妹一般年纪,在一富商家里做些杂活,穷人家儿女早当家,早已习惯劳碌奔波。
我回道,好啊,若能预支些工钱更好了。
小幺就去问,只一忽,欢喜回来道,事情成了一半,说要见见人咧。
小幺领我上门,主家是一中年人,举止文雅,据说是位儒商。问了几句家常,我回答颇为得体,又问读过书否,我说从父学过习字。
主家笑道,你这活计原也无需识字,只是按时打更巡夜而已,不过年轻人须有上进之心,读读书总是好的。
又道,听闻令母染恙,这几枚银元先拿去救急,以后在你月钱中慢慢扣除就是。
端茶送客。
小幺领我出门,在前腰身袅娜地走着,我一路欢喜,这主家真好,待人如沐春风,不过小幺,还得感谢你,说吧,想要什么?我将来一定买给你。
小妹国色天香,正因如此,我不让小妹抛头露面出外做活,前车之鉴,恐惹是非。小幺却是相貌平常,在外奔波惯了,这年头,穷人家的女子生张平凡脸孔,反而成了护身符。
小幺正值青春年少,虽已经些世故,未完全失却天真,特别在我面前,尽显烂漫。闻言一笑,露出一口小白牙,煞为好看。
我想要一双高跟鞋。
高跟鞋?
就是那些富人家太太小姐穿的,一走路咔哒咔哒响,声音脆的很。
啊?你要穿上,你爹不得打死你啊!
不许笑我,我偷偷地穿,在没人的地方走走就好了。
好吧,我将来肯定给你买,不过现在要去给我娘抓药了,你自己先回吧。
从宋老先生的药铺出来,经过雷老虎的酒馆,酒馆前聚了一群人,逗弄着一只狗。那狗纯黑,獠牙暴长,凶光毕露,体如牛犊大小,围着雷老虎上窜下跳。
雷老虎脸阔颈粗,剃一个锃亮的光头,正把一块块生肉抛向空中,那狗不断蹿起,每每自半空中将肉叼住吞掉,矫健异常,众泼皮纷纷叫好。
忽一块肉向路过的我丢来,被那黑狗一扑,唬得我几乎摔倒,众人大笑。
我怒极,暗道,那厮残狠,暂莫与他计较,待日后伺机新帐老帐一起算。
正待拔腿离开,却不料雷老虎得了兴趣,益发要拿我消遣。
丢他!
众泼皮狐假虎威,纷纷将肉向我身上丢来,那狗于是不断向我扑击,我狼狈闪躲,引来阵阵哄笑。
龙泉镇民风彪悍,崇尚武学,我从小好歹练过几天,绕是如此,依然被狗逼得步步后退,衣衫被撕烂,身上已见血痕,手上的药包早已不知飞到哪里去了,只是凭着身手灵活,不让那畜生扑倒。
也许我这小蝼蚁爆发出的顽强令雷老虎恼怒,他毫无喝止之意,反而大声斥令那狗向上扑,那畜生狗仗人势,益发凶猛。
我被逼无奈,一步步退至对面铁匠铺门口,用脊背顶开虚掩的木门,一跤跌进去,手中捞起一物,正是一把斧头,明光锃亮。
那狗见我跌倒,扑上来就咬,堪堪已到胸前,我就地一滚,回身一斧,挥出了我全身的恨意。好快的斧头,整个狗头几乎都被劈开,伏在地上抽搐,眼见不能活了。
我愣了一下,不敢怠慢,丢开斧头,撒腿就跑,好一会,听后面一阵喊叫,有人追了上来。我不敢回家,摆脱追兵,直奔城南,出了城门,奔虎头家躲避。
等我把前因后果讲述一遍,虎头颇为忧虑,这雷老虎残狠,必不肯善罢甘休,好歹过了今晚,我进城为你打听
。
第二天虎头从城里为我带回消息,如晴空霹雳,把我打个五内俱焚。
昨日果有泼皮上门聒噪,言说必以我命抵那狗命,我若三日内不现身,就抓小妹卖身抵债。母亲气不过,争辩几句,那伙人就开始砸东抢西,母亲连气带吓,竟然吐血身亡。那伙人见惹人命,方悻悻而退。
初闻噩耗我双眼冒花,两耳嗡鸣,一时间听不清也看不到了,可怜的母亲,纯良至善,没享过几天福,一辈子颠沛流离,担惊受怕,就这么去了,老天,你的眼睛在哪里啊?
是夜,跪于母亲的灵前,点起长明灯,那灯火毕毕剥剥流着泪,微弱不堪。
房东下午来过,不教屋中停灵,只允暂搁院中一宿。知我得罪雷老虎,房子必不续租,恐再租者忌讳,连呼倒霉而去。
院子里一丝风都没有,四边黑暗压过来,压得我如雕塑一般,娘,莫怪我,要怪就怪这个世道吧,像我们这样穷人,生来如草芥一般,就是给人欺压的,不,连草芥都不如,就是一粒尘埃,风一吹,就魂飞魄散了。
亚马逊的一只蝴蝶轻轻扇动几下翅膀,会在美国的德克萨斯州引起一场龙卷风,世界上万事万物看似散乱无序,内在都有联系,一环扣一环,互相影响,互为因果。
家乡的老和尚给我看相时曾经说过,叫我莫惹因果,少造杀孽。说我是木龙,佛灯火命,看似冷漠,性如烈火,愤怒起来虽气冲霄汉,却能保持灵台一点清明,实有枭雄气质,但于本命年当有一劫,切记切记。
今年正是戊辰龙年,我年方二十五岁。
当时只是傻呵呵地听着,不知所云,成年以来,虽有豪侠任气之举,都是点到为止,并未伤筋动骨。特别父亲死后,肩负养家责任,我更是小心谨慎,能忍则忍,绝不轻易惹事。
如今我出离了愤怒,脑门发胀,要有什么东西从天灵盖里拱将出来。猛火灼烧我心,一股戾气再也压抑不住,以血还血,以命抵命,雷老虎,我一定挑你个人仰马翻,永世不得超生。
我把舌尖几乎咬出血来,借此保持灵台一点清明,正如老和尚所说,虽怒火中烧,却不失冷静思考。
我需要做以下安排:
一、没有棺椁和墓地,只能将母亲尸骨炼化,将骨殖运回与父亲合葬。双亲在天之灵,莫怪儿子不孝,此乃万般无奈之举。
二、将小妹安置妥当,免去我后顾之忧。我有一姑母,远嫁省城粮商,夫妻感情甚笃,往昔与我家多有往来,至父亲病故,母亲不愿为姑母添加麻烦,亦怕寄人篱下,多有不便,故不去投靠,这几年方断了音信。不过地址犹在,托瘦猴明日动身,送小妹前去,姑母必能护其周全,我若侥幸不死,日后再做安排。
第三、踩好路线以备逃走,租一马匹暂置虎头家中。安南县城每晚城门虽关,巡警懈怠,只有打更之人例行公事,城墙年久破旧,有可攀登之处,备一长索事先藏于城墙之上,事成后籍此出城,虎头牵马接应,负母亲骨殖还乡。
四、唯恐雷老虎暗算,我暂居于城东关帝庙内,此庙目前香火不盛,无人看管,唯偶有乞丐偷儿出入其中,想必短期内藏身无虞。期间托付虎头每日监视雷老虎酒馆,若有可乘之机,通报于我。
瘦猴、虎头如能如帮我,大事可期,两弟兄平日义薄云天,想必不负我望。
前前后后,想了一宿,熬得双眼通红。
次日,众邻居聚拢帮忙,有出吃食的,有拿烧纸香烛的,大家又凑出一些钱,安排一应事项,我磕头谢礼不迭。
我对众邻道,我母子三人逃难至此,平日多亏各位高邻照顾帮衬,家门不幸,遇此横祸,那雷老虎惹他不起,过了今日,我们就逃难去了,尚有些破烂家什,如蒙不弃,诸位挑拣了去,权当偿还大家今日所凑银钱,我心方才略安,诸位大恩,容图后报。
又暗对瘦猴、虎头细说我昨夜谋算,两位兄弟见我心坚如铁,并无二话,依言准备去了。瘦猴道,等我回来,一起动手。
又对小幺道,你和主家讲,实话实说,就说我不得已逃难去了,欠的钱将来设法还他,请他勿与你为难。
望向小妹,我心如刀割,嘱道,一定要让姑母帮助找个好人家,哥才放心,待此地事了,哥就去寻你。小妹珠泪连连,一步三回头随瘦猴去了。
生离死别,众皆恻然。
央邻居老左套上牛车,用一卷草席卷好母亲尸骸,备上火油、木柴,一直运至荒郊烧了。老左父亲本前朝仵作,对焚烧尸体从小耳濡目染,故寻他帮忙。
我悲从心来,又哭了一场,焚烧毕,捡了母亲骨殖,用坛盛了,暂放于虎头家中。
然后避身于关帝庙中,只等虎头消息。
虎头与铁匠铺老杨恰为远亲,对外假称来铁匠铺学点手艺,随便赚些小钱贴补家用,也算亲戚间互相帮助,众人不疑。
过没几日,一夜月黑风高,虎头来报,雷老虎与三个亲信在酒馆内饮酒,好像又祸害了谁家,得了银钱,饮至正酣,大有通宵达旦之势。
咱们一起动手,虎头跃跃欲试。
我怎肯让他陪我历险,你为我护好后路即可,先去系好绳索,顺城墙溜下去,把马备好等我,若三更我还不到,你就自行离去吧,下辈子咱们再做兄弟。
见虎头满脸担忧,我从怀中拽出一把盒子炮,九成新的枪身闪着蓝莹莹的光,你放心,我有这个!
盒子炮又叫驳壳枪、大肚匣子,一个弹仓一次最多可压10发子弹,火力猛,可单发,也可连射,堪称大杀器。我在保安队的时候,和孟老二没少摆弄过这玩意,虽没射过人,山鸡野兔时常会撞在我们枪口之下。
这宝贝是上次我去煤窑恰逢两军作战,好巧不巧,一个士兵中了流弹,手中的盒子炮正掉落在我面前,那倒霉鬼刚射出了一发子弹,就魂归极乐。
我本认为必死,就把它当做救命稻草牢牢抓住,脱险后藏了起来,世道险恶,以备不时之需,老天眷顾,正好今日用它手刃仇敌。
见我亮出枪,虎头放下心,那几个地痞,武器不过匕首片刀,顶多有个火铳,还未必打得响,但你还得多加小心啊。
外面天已经黑透了,有几盏灯光从未眠人家的窗棂透出,正好为我照路。我早已把路线踩得精熟,很快就摸到雷老虎酒馆的窗前。
耳边风声飒飒,复仇火焰熊熊,但并未烧昏神志,反而比平日冷静,耳目更灵敏,身形更轻盈。也许我天生注定就应该是握枪的人,一枪在手,气定神闲,仿佛握住一座江山。
捅破窗纸仔细观察,数根大蜡把房间照如白昼,迎面雷老虎箕踞而坐,气焰嚣张,秃脑门在烛光下闪闪发亮。左右两人,皆满脸横肉,推杯换盏,行酒令取乐,下首背对我一人,正谄笑敬酒,背微驼,也许狗奴才做惯了,自然形成这般奴颜媚骨。
我又向门口摸去,一推,门在里面栓住,心想不好破门而入,恐打草惊蛇,坏了大计,另据虎头讲后院拴有恶犬,该路亦不通。
正思忖间,那驼背狗奴才拉开门栓,出门撒尿,也不走远,迈出一步就开闸放水。
天赐良机,我从背后单臂把他夹住,用手捂在嘴上,枪口顶在后心,贴在他耳边小声道,别喊,喊就打死你!
他正尿得舒畅,突遭袭击,想喊,嘴被堵住,想挣扎,又解脱不开我铁钳般的臂膀,后心还被顶上一个硬邦邦的家伙,尿意骤然消失,全数化为汗水渗出,口中呜呜,只是不断点头,屋内行令声尚惊天动地。
带路!
我毫不迟疑,顶着他就进了屋,向前一推,手中枪早已打响,狗奴才一跤就趴在桌上,砸碎碗盘无数,怕他未死,又补两枪,他做梦也没想到会在一泡尿上结束此生。
屋中人全体石化,呆如木鸡。
左手那个家伙突然跳将起来,我第一枪瞄向他的胸口,却击中小腹,第二枪索性直接爆头。
右手那人把酒壶、碗碟,只顾向我打来,又向腰间摸家伙,我闪躲避开,先一枪击中手腕,再一枪击中心脏,他一命呜呼。
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完七发子弹,没有任何心慌气短,手稳得很,枪身外旋九十度角,冷静射击。这是使用驳壳枪的诀窍。一是有利于抵消后坐力,使枪身更为稳固;二来驳壳枪的弹壳是从上方跳出,如果把枪身直立,容易影响视线,常使驳壳枪的人都知道这个道理。
最后来到雷老虎跟前,这家伙已经钻到了桌子底下。后院恶犬开始咆哮,蜡烛被风吹得呼撩呼撩不断闪烁。
我用枪指着雷老虎的头,把他拎坐在椅子上,在他眼里,如今的我简直就是来自地府的恶鬼。
爷,饶命,他哆嗦着。
我无比厌憎地问他,怎么不做点好事呢?怎么才能不欺负人呢?
爷,我改,改,别杀我,雷老虎鼻涕眼泪淌了满脸。
我嘲笑道,只有死了,才能改吧。
爷,别杀我。
我闻到一股尿骚味,他吓尿了。
我扣动了扳机……
曾经飞扬跋扈不可一世的雷老虎,就这么被我像杀狗一样宰掉了。
是愤怒的绵羊撕碎了豺狼吗?也许我胸中早就潜藏着一头猛虎,只是牢笼坚固,未能脱困而出,今恰逢其会,愤怒的火焰烧毁桎梏,才一声咆哮,万类息声。
一切都好似做梦一般,后院的狗不叫了,酒馆陷入沉寂。周围的百姓久畏雷老虎凶名,酒馆即使闹得天翻地覆,也不敢轻易过来探听,都紧闭门户,唯恐殃及池鱼,这也为我的从容逃离创造了利好条件。
我把驳壳枪关了保险插回腰间,里面仅剩一颗子弹,关键时就留给自己吧。我突然有些茫然,但并不慌乱,甚至为自己斟上一杯酒喝下去。
我的性格深处还是埋着多愁善感的种子,杀人不能让我感到更多快意,前路一片茫茫,希望何在?
但我没有更多时间伤春悲秋,母亲的遗骸尚待处置,小妹不能失去我这个唯一的亲人,我还得活下去。
把一只烧鸡、几个馒头揣入怀中,当做我亡命天涯时必要的粮食补充。子时三刻,我走出小酒馆,投身于黑暗之中。
果戈里幽灵火车事件我是警官舒斯特,年初从西伯利亚调来乌克兰波尔塔瓦市警局任职,伟大的俄国文学家果戈里就出生于此,什么?不知道。那么知道盛产美女的地方吗,对了,就是这个地方,乌克兰美女身材高挑,皮肤白皙,靓丽耀眼,举世闻名。
我哼着小调驾车行驶在巡逻的路线上,满街如花似玉的美女,令人目不暇接。
突然接到警长的无线电通知,一个窃车贼驾驶偷盗的白色奥迪Q5正向我巡逻的区域逃跑,车牌号P.BP.77,令我立刻展开围堵追捕。
我精神一振,从飘然欲仙中清醒过来,很快就锁定了目标,那车正向市郊逃去,我拉响警笛,紧追不放。
这是我来波尔塔瓦第一件案子,一定要干得漂亮,不能让警长和同事以为来自西伯利亚的舒斯特,是一个中看不中用的脓包。
罪犯车技漂亮极了,在拐弯处直接玩起了漂移,真把自己当舒马赫了,那我就是阿隆索,拼了,当我把座下的老拉达飙到了一百八十迈,冒出的黑烟已经严重阻碍了后车驾驶的视线。
一追一逃,很快驶离市区,前面横亘着一条铁轨,当时天气晴朗,白云飘飘,没有火车驶过,风都是懒洋洋的,慢慢摇动着树木的枯枝。
不好,油量表告急。
白色宝马已经驶上铁轨,正当我忧心油量告罄不足以继续追捕下去时,老天有眼,宝马车竟然爆胎,卡在铁轨上不动了。
我大喜过望,停住车,拔出手枪打开门跳出车外,大喊:
打开车门,双手抱头,慢慢走出来!
哈,这回瓮中捉鳖了,我洋洋得意举着枪往前走,突然传来一声汽笛响,真是大白天见了鬼了,铁轨上出现一列火车,慢慢悠悠开过来。
我揉揉眼睛,不错,就是一列火车,凭空出现,而且是那种蒸汽式的,冒着浓浓的白烟,怪兽一般突现眼前。
窃车贼见有机可乘,拉开车门,向火车跑去,火车撞上了宝马,趁我躲避飞过来的车辆时,窃车贼已经攀上火车,向我得意地挥手。
火车继续向前驶去,老式车头上共挂有三节车厢,中间的车厢玻璃上映出一张中年妇人的脸,亚麻色头发梳着辫子,大大的眼睛,迷茫地望着窗外,一身老式碎花布裙子,穿着打扮仿佛来自久远的年代。
火车速度不快,我自忖满有把握攀上它,将罪犯绳之以法,我可不想在同事面前丢脸。
当我即将握住火车车尾的栏杆时,一种恐惧感不由自主产生,仿佛面前不是火车,而是无边的黑暗。
耳边传来一个男子的急切地呼喊,放开它,别上那火车。
我一惊,连忙放手。
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,火车周围的空气现出水样的波纹,像池塘里的涟漪,火车凭空消失了。
难道是大卫科波菲尔在变乾坤大挪移魔术吗?
我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,那个救我的男人走过来,他叫博尔特,是个铁路工人。我和博尔特坐在铁轨上,第一次从他口中听到了“果戈里幽灵火车”事件。
警官先生,这是我第二次见到“果戈里幽灵火车”了,您不是当地人,当然不知道。这辆火车就像幽灵一般,不知什么时候就冒出来,然后很快消失,没有人敢上去,上去的人都没有回来。上一次我见到这辆火车是20年前,确切来说是18年,年的秋天,那时我就像你一般年轻,亚历山大找到我,要求租住在我家,目的就是要找到这辆见鬼的火车。亚历山大?来自基辅,据说是研究超自然现象的科学家,带过来一大堆仪器,我也不知道都是做什么用的。亚历山大是个好人,很温和,他付我报酬,我负责给他做饭。他每天都在这里鼓捣那堆玩意,并不停在本子上记来记去。
亚历山大坚信他能算出火车出没的时间地点,他说总有一天他要爬上那火车,搞明白怎么回事。上帝啊,有一天他真的做到了,那天我做好晚饭,出来唤他回家,他当时正坐在离这不远的一块石头上,往本子上写着什么。这时那见鬼的火车凭空出现了,我呆在原地,亚历山大兴奋地大喊一声,丢下本子冲上去,从来没见过一个人跑得那么快,抓住火车的栏杆就要攀上去。我吓坏了,爆发出比平常更大的力气和敏捷,拼命往火车那跑,就差一步抓住他了,嘴里不住喊,亚历山大,求求你,不要上去。这时亚历山大已经在车上了,他回头向我调皮地眨眨眼,一步就迈进车厢里了。然后火车神奇地消失了,就像来时一样,不过十几秒时间,从此亚历山大再没有回来过。
过了半晌,我才从博尔特这个惊心动魄动魄的故事里缓过神来。
那后来呢?
后来来了一群人,包括警察,他们反复问我事情的经过,脸上半信半疑,就差使用测谎仪了。
仪器和本子呢?
都被他们拿走了,所有关于亚历山大的物品,都被他们拿回去研究了,一切痕迹都没有了,仿佛亚历山大这个人从来没有出现过,但这件事却深深烙在我记忆上,我永远也忘不了18年前可怕的那一天,所以警官,今天我感觉要发生类似恐怖的事情,才出声提醒您。
我衷心地表示了感谢。
那么亚历山大没有向你讲过关于火车的事情吗?
讲过,不过我大多不懂,什么三维四维啊,多维空间啥的,给我画了许多莫名奇妙的图形,看得我脑袋疼。
那本子你看过吗?
当然看过,都是他来这里后的一些想法,很多复杂的图形和算式,看不懂,不过他那天写的最后一句话是:哈哈,我终于明白了,我坚信……然后就没有了,可能这时候火车出现了。
我陷入了沉默,一时还无法消化今天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这件离奇事件。
当我们两个人握手道别时,博尔特对我说,警官,我衷心希望您能破解这个秘密,把亚历山大找回来,他是个好人,而且,而且他还欠我一百卢布呢。
回到警局,报告了事情始末,同事都说我太累了,出现了幻觉,警长还批准我休假三天。
因为他们把撞飞的那辆宝马开了回来,从里到外,没有一丝破坏的痕迹。
我找到了好友阿廖沙,他在报社工作,我请他帮忙查一下从前报社有没有关于“果戈里幽灵火车”事件的报道。
两天后阿廖沙找到我,抱怨道,你可给我找了个大工程,报社没人知道,后来在一个退休多年的老编辑那里提及此事,他竟然记得,并且找出了当年报纸,说吧,你怎么酬谢我。
那是一张年的报纸,年龄比我祖父都大。
年的春天,意大利的一位军官受托带着果戈里的头骨匣子登上了这列火车,当火车进入一个隧道时,军官的弟弟想与他的朋友们开个玩笑,就偷偷拿了果戈里的头骨匣子。可是就在火车进入隧道之前,车上的旅客突然莫名其妙地感到惊慌,军官的弟弟心里有声音在催促:快离开!快走!他当即决定从火车车厢门外的踏板上跳下去。
后来他对记者说,当时有一股奇怪的白雾将这列不幸的火车整个儿吞没了。他描述了旅客们当时那种无法言表的恐惧和惊慌情景,全车名乘客只有两个人在火车莫名其妙消失之前跳下火车得以生还。
后经调查确证,这列火车的确在年消失。那是一列只有三节车厢的火车,是在意大利包租的,从罗马出发。
果戈里幽灵火车年又一次出现在波尔塔瓦时,乌克兰的两家报纸都刊登了这一事件。年9月25日,就在那一天。
我下决心要搞清楚这件事情,否则寝食难安。这两天,我也没闲着,调取了留在宝马上的指纹,找到了窃车贼的信息,他叫伊达,是个惯犯,住在贫民区,父母离异,与祖母相依为命。
总觉得伊达身上藏有我所不知道的秘密,我决定从访问伊达的祖母开始,阿廖沙由于职业的敏感,要求同往。
正好还有一天假期,我和阿廖沙来到了贫民区,走进一栋破旧的房屋,见到了伊达的祖母。
老妇人的眼睛已经快瞎了,失去伊达的照顾,生活更为困苦。
我向她表明来意,说出所有事情的真相,诚恳地请她帮助我,说出伊达是否藏有什么秘密。
老妇人叹了口气,说出了令我和阿廖沙瞠目结舌的一席话。
该来的总会来的,我就是70多年前这列火车的幸存者之一,另外一个叫托尼,是一名军官的弟弟,那一年,我们俩都恰好年满8岁。我俩自然成了好朋友,托尼人小鬼大,调皮得很。果戈里的头骨是果戈里亲戚亚诺斯基委托军官朋友带回国,交给一名律师的,托尼生起了恶作剧的心,火车将要通过一条隧道,他想把头骨从匣中偷偷取出,放到桌子上,等火车通过隧道后好吓大伙一跳。谁知托尼收刚接触到匣子时,心中就出现警告的声音,他就偷偷拉着我的手,跳下了火车,我们眼看那辆火车消失在一片白雾之中。
哦,天呀,世界上还有这么离奇的事,您恰好又是幸存者,您的孙子又登上了这列火车,这真太巧合了!
我和阿廖沙心里的惊讶无可附加。
老妇人说,警官先生,您能再谈谈那位中年妇女吗?
我把那女人的相貌、衣着、神情又复述了一遍。
那是我亲爱的妈妈呀,老妇人的眼中流下混浊的泪来。
下象棋
我在二十几岁时对中国象棋起了兴趣,读了几部棋谱,难免生出争强好胜之心。
虽经勤学苦练,终因智商有限,与旗里高手较量,鲜有胜绩。
当时在农村工作,因附近村屯棋手大多为野路子,与之对弈,尚能胜多负少。
很早之前就想写一篇关于下棋的文字,借以纪念我那段难忘的日子。但唯恐被人误解为自我吹捧,引起不必要纷争,村子、人物皆为化名,读者朋友姑且当做小说一读。
刚参加工作不久,就与同事虫虫较量棋艺,把他教训得很惨。虫虫家在本地,小李庄生人,性格颇为豪爽,不久就给我约了个棋局,据说是他们村第一高手。
对手是个干巴老头,六十左右,并不因为我是公家人而有过多的尊重,摆上棋,捧着一个掉漆的大搪瓷缸子,滋溜滋溜自顾喝茶。
虫虫暗骂一声:“老家伙,一点不懂待客之道。”刷了两个杯子,给我们俩也沏上茶。
红先黑后,我先开局。
中国象棋开局一般有先手八局和后手八局之说,先手多为当头炮,剑指要害,直奔主题,然后可以视局势变化转为五六炮、五七炮、五八炮等。我自不例外,虽然感觉有点不礼貌,但鉴于老头比较倨傲,上来就开门见山,给他来个当头炮。
老头跳马防护,接着炮移中宫,与我对峙。其实后手八局,名家多以屏风马应之,认为此乃堂堂之阵,不落后手。而民间下法多为斗炮,还不是后手八局里的列手炮、顺手炮和逆手炮,而是跳完马,再移炮,乡间棋语云“当头炮,把马跳”,这是大人孩子都知道的招式,一看老头就是野路子。
我小心地调兵遣将,找寻对方漏洞,不轻易出招。
由于过于谨慎,被老头驱卒过河,得意洋洋,一边滋溜滋溜喝茶,一边竟然吹起口哨来,一股大蒜味迎面扑来。
我又气又乐,棋局当中,如弈出妙招,当容对方思考,弄出怪声或出言讽刺都属不礼貌。决定不再留情,给老头设计个入局法。
所谓入局法,就是象棋中的必杀技,哪怕损兵折将,只要走成相应的棋势,一击必中,这时纵大罗神仙赶来,也无济于事。但有个前提,对方不识这套棋路,方可成功,否则你实力受损之后,又被对方从容化解攻势,结果必输无疑。
由于常看棋谱,我掌握了十几个入局法的棋势,但这事先也需要精密的计算,所谓下棋看五步,此必杀技一定要算出五步之外。
我继续示弱,老头重兵压境,车马炮在我阵内任意驰骋,冲得兵阵东倒西歪,逼得士相手忙脚乱。不好,一炮被灭,糟糕,一马难逃!
“我手拿王鞭将你打……”老头彻底美了,嘴里竟溜达出一句跑调的京剧。
不过我只让他美了五分钟,经过深思熟虑,算好各种后招,不惜弃子调走对方兵马,设计出了必杀的棋势。
老头这才慌起来,口中喃喃自语,摸摸这个棋子,动动那个棋子,半天才走一步。
我早已把所有变化算好,气定神闲,吹了吹杯子里漂浮的茶叶沫,喝一口,和虫虫信口聊起天来。
这是要气死人的节奏啊!当时还是年轻,不懂宽容之道,放到如今,我绝不会这么做事。
虫虫更甚,对老头说:“哈哈,你非得听将啊!”
在我们俩一唱一和中,老头悻悻地认输。
民间规矩,败者先行,第二局老头祭起当头炮,我应以屏风马。我对屏风马研究颇多,而乡间走此对局者甚少。我很快给他布了个“弃马陷车局”,此局变着亦多,双方若都熟悉亦不好说孰优孰劣,但老头明显不知此局,三下五除二就丢盔弃甲败下阵来。
之后三盘,我放开手脚,妙招迭出,而老头手下的棋子就如一群孱弱的绵羊,在我如狼似虎般将士的淫威下毫无还手之力,五比零!零封对手。
老头茶也不滋溜了,口哨也不吹了,脸色阴沉得似乎能滴下水来。
回单位途中,虫虫埋怨我道:“你最后应该象征性地输上一盘,这回好了,晚饭都没混着。”
我哈哈大笑:“宜将剩勇追穷寇,莫可沽名学霸王,晚饭我请客!”
迎着夕阳晚霞,我宛如王者归来。
第二战对手来自小王庄,是个牧羊人。
因为工作关系总去村里蹲点,吃住都在村部,闲来没事,就和他们下棋,从书记村长,到会计出纳,再到看村部的,全部蹂躏一遍。下棋时,大家围坐一团,纷纷给我对手支招,有时会为一步棋争得面红耳赤,而己方只我一人,通常的姿势是面带微笑、好整以暇地喝着茶。
只要不太骄傲、没走漏步,任他们吵嚷支招,基本不给对方赢棋机会。
大家同仇敌忾了一番,没奈何,纷纷散去。
于是村中公认的几名高手开始出马,每次大家都兴奋得聚拢来,又沮丧地回家去。
虽然村部的人都梦想着有一天把我干掉,但还是给予了我应有的尊重,表现在伙食上,每次我来,都有荤腥。
“王老疙瘩要在就好了。”大家都这么说。
王老疙瘩是给人放羊的,羊铺出得得很远,通常每到年底才能回家一次。
这一天,无数人在我耳边念叨的王老疙瘩终于出现了,其人消瘦,面色黝黑,双颧发红,蒙古族人,不善言辞,身穿羊皮大衣,毛朝外那种。
来观棋的足有二、三十人,不断有人上来给王老疙瘩敬烟点火。村支书把双手往下按了按,说:“大家别吵吵了,这回谁也不能支招,三局两胜,这是真正的高手对决,保持肃静。”眼里掩饰不住兴奋之意。
第一局,牧羊人先行。
仙人指路,即先拱三路或七路兵,非常礼貌而隐含试探的一招,应知此人稳妥沉着,不是狠打猛冲之辈。
我思忖一下,决定还是应以屏风马。屏风马攻守兼备,子力不偏于一隅,乃堂堂正正之师,且我对各种变局已了然在胸,套路纯熟,不易弈出昏招、漏招。
我俩各自调动子力,排兵布阵,只是试探,谁也不轻易突入对方阵中。
由于谁也没露出什么破绽,几番兑子之后进入残局。残局非我长项,因为我平时更乐于布局或中局阶段就结束战斗。
虽双方都是单车炮士象全,看似和棋面大,但黑方单卒,红方双兵,多出一兵,这时方看出王老疙瘩老道之处。
接着牧羊人炮换双士,引来一片惊呼,然后驱兵过河,如狼似虎,直逼禁宫。我算了一下步数,心中懊丧,抵抗无益,推棋投降。
众人长出了一口气。
有人给王老疙瘩点烟,村支书拿着暖瓶给我倒水,压抑不住笑意:“小赵啊,喝水喝水!”
我调整了一下情绪,第二局,开局就走了一个过宫炮,集中火力在士角一路展开攻击。王老疙瘩没想到我会如此冒进,下出一些缓手。我抓住时机,兑去一车后及时把左车右移,在敌军左阵形成优势兵力,给他来了个车马炮临门,也是必杀之技,而敌方主力却远在边陲,隔山难救,望洋兴叹。
这第二局对我来说是破釜沉舟之战,至此我也长出了一口气。
周围一片惋惜之声。
第三局为生死之战。
我俩都不敢冒进,不停地琢磨步数,盘算得失,旁观的人急得搓手跺脚,但有约在先,也不敢造次。
终于,我俩经过多次互相试探、交锋,觉得谁也不可能坠入彀中。而这局我加强了对卒子的保护,兵力不吃亏。
终于,在车马炮俱全的情况下,我说:“和棋吧?”
果然他也欣然同意:“和。”
看得出周围的人都希望我们再来一局。
“不下了,累了,这是我来这个乡最困难一战。”我说。
听我如此表态,村支书很高兴:“不下了,去我家,杀鸡,喝酒!”
大家意犹未尽地散了,余下的几个重要人物兴高采烈地去喝酒。
打这起,我和牧羊人成了好朋友,只要见面就以棋会友,只求杀个酣畅淋漓,谁也不把输赢再看重了。
第三个对手是小刘庄的刘五,他们村刘支书的远房侄子,刚二十出头,还没我大。
弈棋地点当然是刘支书家了,刘五给他叔敬烟,小心恭顺,对我则一口一个“老哥”,很亲热的样子,我感觉这小子年龄虽小,却是个江湖老油子。
刘支书叹了口气:“这小五本是个念书的好苗子,家里穷啊,没办法,下来务农,耽误了。”
又转向刘五:“小五啊,以后有机会叔在村里给你物色个营生干。”
刘五赶紧道谢。
一招鲜,吃遍天,原来刘五擅使顺手炮,就是后手横出车,利用出车快,直压对方二线,恰似一把飞刀钉在你的软肋上。后来我看了一本棋谱叫《自出洞来无敌手》,专门论述了顺手炮的各种精妙之处,可惜当时对此局不是很了解。
刘五很是鬼道,往往能弈出意想不到的招数,东出一拳,西出一脚,你刚提起一口气,他就挠你痒痒,让你集中不起兵力,给其致命一击。
我设计了几个陷阱,他一次当也不上,我只好凭借多年积累的棋力,与其周旋。
一胜一负。
第三局,厮杀更为激烈,残局时我万幸多出一兵优势。自上次与王老疙瘩对弈回来,我就加强了对残局的研究,终于派上用场。
车横要道,牵制敌方之车,小兵长驱直入,壮士一去不复返。
敌方已是士象不全,老将欲负隅顽抗,奈何过河兵凶猛如车,五步之内,纵是威加海内的诸侯之王,也免不了流血二人天下缟素的下场。
我一直把小兵拱到对方老将退无可退之处,这才心满意足。
刘五摊了摊手:“这回无路可走了,老哥真是好棋!”
我哈哈一笑:“兄弟啊,你也不错,以后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尽管找哥。”
后来也有过几次交集,都是他托我求人办事。
我感觉此人不仅胸有城府,而且人情练达,将来必能出人头地。
果不其然,刘五后来当了村长,不知业绩如何,自己倒是成功脱贫,住上了大瓦房。
我工作所在的乡只有一条东西主街,单位对面开了一家小酒馆,酒馆的老板姓刘,行三,家在鲁北,老婆在家照顾上中学的一儿一女,他孤身一人来到这穷山僻壤,承包了小酒馆,维持一家的生计。
我叫他三哥。
三哥一人在外,日子很栖惶,人瘦得像个刀螂,身上的衣服总是皱巴巴的,脸仿佛永远也洗不干净。
雇了一个女服务员,当地人,是他的远房亲戚,四十几岁,胖得像个坛子,不听话,反而总管着他。却和我好,总拿些牛肉干、煮鸡蛋啥的偷摸给我吃,我称她胖姐。
三哥是个象棋迷,没事时,我就坐在小酒馆里,漫不经心地和他下棋。
“哈啊……”我打着哈欠,“象棋不是相面,要不我先睡一觉?”
相熟的棋友才说这样的话,如果是外人,肯定打起来。三哥恍若未闻,小眼睛紧盯棋盘,半天才走一步。
“走好了?”我取起他误入马脚的一个炮。
“缓一步,缓一步!”他拼命去抓我的手,忙不迭地说。
“举手无悔,落地生根。”
“就一步,再不缓了。”
“一个辣肉丝,一碗蛋炒饭。”我趁机提出要求,他欣然同意。
“嘿嘿,这回你随便缓,我要缓一步就算输。”我如偷鸡成功的小狐狸一般,露出了笑容。
这样的场景无数次重演,每次回忆起来,都很温暖。
和三哥对弈是一件非常快乐的事。我们把棋子摔得山响,每走出一步好棋,就得意地去挖苦对方。大多数时间我都不加思索,随意走,三哥也很难赢上一盘。他却乐此不疲,愈挫愈勇,我也得以经常享受他输给我的酒菜。
三哥有一天终于对我说:“兄弟,三哥知道,你要好好下,我一盘赢不着,可三哥真的喜欢下棋啊,就算和你学棋吧!”
从那以后,我也时常教他一些棋路,我们戏称为师徒。
一天我下乡回来得晚,三哥兴奋地跑来,对我说:“小赵,有个新来的老师想找你下棋,我说和我师父挑战,要先过我这关,结果三盘结束,杀得他北都找不着了,灰头土脸地跑了,你没看见,太可惜了,今晚咱哥俩一定要喝几盅!”
这是三哥最辉煌一战了。
周围观战的有乡政府的、财政所的、派出所的、卫生院的,还有一些老师,都是有头有脸的人,三哥因此足足吹嘘了一个月。
又一次,我休班回来,刚走近单位,就看到三哥坐在大门口,一脸惊喜地望向我。
“哎呀,你可算回来了!有个卖小百货的山东小子,太嚣张,我们一伙人都拿不住他,就等你回来了,好好灭灭他的威风!”
山东人从事的是一种骑着摩托车,到各村子商店推销小百货的行业,几个月来一次,酷似原先走南闯北的货郎。这个山东货郎棋下的不错,我没回来之前,周围的人谁也赢不了他。
晚上货郎回来,三哥特意炒了几个菜,先喝了认识酒,由于一会还要下棋,我们都没多喝。
连酒桌都没收拾,就摆开了棋局。
山东人身体硬朗,国字脸,脸上布满岁月的沧桑,说话瓮声瓮气。
“出门在外,都是兄弟,你先请!”一副梁山好汉的腔调。
原来他专走一路飞象局,无论先后手,总是先飞象,马入九宫,车出象位,然后九宫马转到士角,先固守,再伺机进攻。
破象局中心进兵!
我炮压当头,拱中兵,中炮连环马,直接从中路突进!山东人久闯江湖,历经世事,本练就谨慎小心,但性格使然,内心中总有一股压不住的桀骜和豪气。我故意用这种大开大合的招式,引发出他的斗志。
在中路,硝烟陡起,炮火连天,马蹄翻飞,车来兵往,一时间杀了个难解难分。
山东人布局为防守反击之势,受了我的激将,以攻对攻,与一开始的战术思想相悖,渐露颓势。
我抓住战机,弃马弃炮,只顾破相破士,杀开一条血路,最终迫得对方老帅出城投降。
“哎呀我去,这招我怎么没想到?”三哥在旁边不停地拍着自己脑袋,看得如醉如痴。
第二局,山东人开局。
习惯使然,还是飞相。我使出了迭炮局,即一炮卧中心,一炮架当头,继续猛攻中路。迭炮对飞相,最锋利的矛戳最结实的盾。山东人又一次被我激发出梁山后代的血性,车马炮似挥舞的双拳,不断向我袭来,这一战更为惨烈,最后我剩匹马单卒,他余单炮残士,终因残局功夫不如我而败下阵来。
“小兄弟,不是你对手啊!不玩了,接着喝酒,这顿饭算我的。”山东人一推旗盘,很洒脱地回到酒桌边。
三哥把剩菜又热了热,这回我们大碗喝啤酒,一海碗正好倒一瓶半,山东人意气风发,一口气干掉。
拼酒?这我可不是强项,两碗没喝完就往桌子底下钻。据后来三哥说,山东人连干四碗还意犹未尽,真是个好汉子啊!
后来我调回旗里,与三哥来往渐少,慢慢也就音信不通了,只听说三哥的小酒馆因赊欠太多,要账无门而倒闭了。
的确,那年月老百姓是不下饭店的,来消费的只是些政府、卫生院、学校的公职人员,而且一年只开两次工资,大多时候都签字赊欠。
我想象着三哥失业后该怎么支撑一家人的生活,唏嘘不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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